謎蛋【短篇故事】

閱讀時間約 26 分鐘

Nec gemino bellum Troianum orditur ab ouo;

Semper ad euenum festinat et in medias res ...


Nor does he begin the Trojan War from the egg,

but always he hurries to the action, and snatches the listener into the middle of things ...

— Horace, Ars Poetica


1

來路不明的蛋莫名地令人恐懼。

 友人日前送我一顆蛋。一顆外觀奇異的蛋;外型碩大,幾乎是一個成人捧起來的大小。它的外殼呈現令人恐懼的灰黃色,帶有點灰黑斑點;怕是多奇多奇鳥下的蛋,這種鳥生活在西方大陸外海的一座島上,性情十分兇悍。據說雛鳥剛從蛋內孵化後便會攻擊並啄食第一眼對上的目標,且啃個屍骨無存。但我這顆蛋頂部呈現尖橢圓──多奇多奇鳥的蛋不是尖橢圓,是更為圓滑的橢圓──反而讓我更加不安。

它也許是吐火鬣蜥的卵。依照這顆蛋的大小,牠將孵化成令人絕望的碩大體格。依經驗來看,一般初生的吐火鬣蜥體型會在短期內長成蛋的五至十倍的大小;這種大小的卵出生的鬣蜥若捱過相對脆弱的幼年期,成年鬣蜥的體型甚至會超過五、六個成人的大小。吐火鬣蜥是肉食性,生性慓悍、好鬥,雛幼時期就如此;更令人生畏的是,小時候的吐火鬣蜥就會吐火。我依稀記得南部靠近沙漠的綠洲曾有人把吐火鬣蜥蛋帶回村子,結果半座村子就被剛出生的小鬣蜥燒了。不過吐火鬣蜥的蛋外型呈現長橢圓狀,這顆蛋是完美的水滴型,而且表面光滑;除了斑點外,光滑的外表令人恐懼。光滑的蛋面,只想得到兩種兇猛的猛類:多巴猛禿鷲,或是拉丁濕地餓食怪。

多巴猛禿鷲棲息在大陸西方的群山,大約是海美裂谷一帶。牠們棲息在谷間,以襲擊旅者聞名。曾有一中隊規模的商隊穿越谷地,途中遇襲;聽說各個屍首分離,下場慘不忍睹。但是多巴猛禿鷲的蛋採取不易,十分罕見,況且實用價值不高。我想友人應該不會這麼癡傻,甘冒生命危險攀爬高聳的岩壁取蛋。

那應該是拉丁濕地餓食怪?拉丁濕地餓食怪會在夏季炎熱之時出沒,在濕地裡盡情掠奪,四處啃食弱小的生物,以貯存養分捱過出沒動物較少的冬季;拉丁濕地餓食怪的蛋非常稀少,而且通常埋在溼地爛泥底下,我想我這位友人也不太可能冒生命危險去那種險地翻找。那我就不解了,我不曉得這種蛋到底是什麼生物的?

友人塞給我這顆燙手山芋就走了,也沒多加解釋。他說:「有好東西給你瞧瞧。」然後他拖著用粗黑布蓋著的拖車,來到我家門口。他又說:「因緣際會和老友外出探險時撿到的寶,費了好大把勁才帶回來,差點丟掉性命。」他掏出酒瓶,倒入口中一大口烈酒接著說:「跟你說,包準下一大跳。」他掀開黑布,揭露這駭人的龐然大物,他又說:「交給你保管,我先走了。」他就走了,臨行前他說:「等我下次回來的時候,牠應該就會孵化出來了,到時候再跟我說那是什麼蛋。」搞了半天他也不曉得這顆蛋是什麼。真受不了他隨便撿來一顆來路不明的蛋要人保管,真受不了。

對,我喜歡研究生物,亦對珍稀生物研究著迷──我享受發掘新事物的新鮮感,尤其對從沒接觸、從沒親眼看過的活跳跳生物總有一種無法跟其他人解釋的癡迷:特別喜愛最詭異、最神秘、最值得細細研究的奇特小傢伙(噢,我喜歡叫動物們小傢伙。)我是那種有幸將有興趣的生物拿到手中就不放手的那種怪人──不不,不是說喜歡「養」牠,而是單純喜歡「研究」牠──如不能研究出個所以然,根本不會放手。

好吧,這次情況有所不同了。對未知的蛋嘛……沒個底──如果是「活跳跳」的動物──至少些微知道怎麼回事──起碼牠要咬你的時候你會有時間反應……蛋嘛……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我不知道──對蛋……真的、真的不像活跳跳的生物那般喜愛──應該這麼說:對活蛋有莫名的恐懼。我還是知道裡面孕育著生命,所以小心翼翼不讓它有任何碰撞。你知道這條性命就掌握你手中……你甚是能一把捏碎它,斷送它的性命。「我想知道再稍微用點力會發生什麼事?」──全憑一念,「啪──」結束。不敢下手──儘管未知的蛋總令我莫名其妙顫慄──不能砸碎它。

翻了翻家裡的古籍,對照前人做的手抄本,一些年輕時研究的生物圖鑑,還有藥材學、煉金學、野外圖鑑等等,處處找不到類似的紀錄。又想起以前在煉金術學校的同學,嗜好收藏稀奇古怪的素材;他家裡有不少好書,也許能找到一些文獻。收拾簡單的行囊、文具、食物、水、上等好酒、幾枚金幣,並小心翼翼用厚布將蛋包好,在塞入一些緩衝填料避免碰撞。一切備好後,便出發前往村外的疏林。


2

這位友人也夠怪的。不愛和外人打交道就算了,在這種郊外置房也真夠率性了。曾建議他可以住在村子裡,堅持不要,覺得太喧囂?已經好一段時間沒登門拜訪了;上次去他家已是多年以前,為求教一些煉金相關知識;那時我倆暢談一整個晚上,喝完一整壺樹梅酒。有了上次經驗,我知道要求助於他必需要先準備一壺好酒才行。

他住在村外不遠的林間。沿著出村子的主幹道走數百步馬的步距有塊大岩石──他是這麼說:「只要出村不遠,遇到大石頭,再沿著草長得很短的小徑走,就可以到我的林園,再走一陣子就我家啦。」某次他醉醺醺說,「很容易找到啊,我故意『放』一塊大石頭在那邊,哈哈哈哈哈,很好哈辯啊哈識吧哈哈哈哈哈!」

岩上長滿青苔,而他以前說的「草長得很短的小徑」,如今莽草叢生,草的長度比我的身高還高──早已分不清小徑了。

我依稀記得大致方位,故繼續走。

穿越一大片草莽,一隻手掌伸向前,避免被草鞭笞滿臉,另一隻費勁地撥開頑強、鋒利的草刃。在草叢中容易使人摸不清東西,也只能大致朝同一方向走;試圖沿路攀折草枝,以確認剛才來的方向。很確定自己朝正前方行進,固然不會就此迷失叢中。一路上被銳利的長草芒無情地鞭打,衣服上也沾黏不少草根、棉絨、一堆帶勾刺的種子,衣袖、褲管更有不少處割破。

費了好大一把勁終於走出,自己卻一身狼狽。眼看太陽斜角已經拉大,將疏林拉出長長的陰影。深深覺得被這位癲狂的友人給騙了。路途一點也不容易,路程一點也不短。

可我還相信他的誑語──也真夠癡傻。

加快腳步,沿著蜿蜒的林中小徑往深處走。

透過稀疏的枝葉間灑進薄霧般的淡黃色日光,在樹根盤纏的地面留下大小不一的黑塊,不少小生物在地上的落葉隙縫中亂竄。若仔細聆聽還可以聽到鳥兒巧囀,樹葉因風而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清香,猜是腳邊灌木叢中綻放的小莓果的花香,這種果子常被拿來釀酒。偶而可以透過枝幹間隙看到鹿或獾類的身影,迅速遁入更遠方、更緻密的深處。漸漸明白為何這位朋友喜歡住在這裡了。除卻交通不便又偏僻這點缺點,不受塵世庸擾的感覺也挺不賴的。

來到一間小屋前,門口有座鐵架,掛著一件曬乾的鹿皮,旁邊散落一堆乾柴;小屋旁邊緊貼著倉庫。看起來是個自給自足的居所。

輕叩木門一、兩下,聽見裡頭傳來咚咚的腳步聲。

「來啦來啦──」裡頭傳來模糊聲音。

門稍開敞,縫間露出一邊臉,眼珠子上下轉動,打量著。

我說:「是我。」

那隻眼的瞳縮小,目光定我臉上瞧,睜得更大些──

「唷!是你,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裡頭的人搖搖頭。

「不對,好『久』不見。」

「好久?──哦,好『久』不見──」我自行囊中拿出酒來,提到他眼前。

「唷唷唷唷唷──真的好『久』不見、好『酒』不見啊──」

門完全敞開了,步出一位衣衫襤褸的醉漢,張開雙臂打算擁上來。

「且慢,兄臺。」我伸手制止他。

他一把奪過我的酒。他將封口擰開,「啵──」他湊近鼻孔嗅了嗅,滿臉流露滿意的表情。

「你這次帶了好傢伙。」

「私藏很久。」

「有事相求?」他將酒瓶抱在懷中。

「有,一事不解──想跟你參酌參酌。」

「小酌小酌之後再說?」

他比出豪飲的手勢。

「呃──先進來吧別佇門口。」

他稍退一步,容我身體進門。

「打擾。」

他家充滿雜物──不消我多言語,仍是老樣子那般雜沓。我是有些不滿,卻也不感意外,對於生活毫不檢點的他,心底是滿有怨言,同時覺得無妨──畢竟一人獨居,平時又不招待賓客,又不僱請幫傭,也不討個媳婦替他打點,這麼孑然一身,度過半個世紀。他仍是老樣子,披頭散髮的──打我認識他之時,他一直是這樣的形象──該說什麼呢?另一方面心底暗自慶幸:這位友人不曾改變──而我相信,不,是想要這麼堅信──我們兩人自年輕到現在,情誼不曾變質過。

待我枯等,任思考在腦海中奔流,他手忙腳亂張羅讓我坐下的地方。他一把推開滿桌雜物,東西四散各地,撞擊地面的聲響鏗鏗鏘鏘──他毫不作意,再一把一把將東西甩向四方。他家只有一只椅凳──就讓我坐了──他則來回多趟,自書櫃上取下幾本厚重冊子,成堆疊成張現成的坐椅──幾本殘破卷籍落了頁,飄到桌底、櫃腳、窗邊、四處飛散。

「坐、坐、坐!」他連忙東整理、西撿撿,硬湊出一塊小空地,勉強能接待客人。

「那、不客氣了,」我說。

他自己就往舊書堆一坐,差些重心不穩跌倒。

幾本厚册疊成的坐椅意外穩固。瞧他坐得四平八穩。

他像突然想起什麼重要的代辦事項,匆匆奪出門外,晾著我一人乾坐在桌前。他又忙碌奔回──捧著數樣草木啊、乾肉類等──「正對著你的櫃子,那個,」他甩頭示意著,「底下你可以看到一個貯藏櫃,那裡應該有酒器跟酒,你幫我拿出來吧。」他說道,往後頭廚房奔去。

我彎下腰、掀開櫃,卻落了一地雜物,器物間隙有幾隻小蟲亂竄。我將雜物撥開向一邊,往櫃裡探入身軀,恰好搆著一個夾層。我稍微頂著雜層上的小盒──不知內容物為何,只聞裡頭發出「吭、吭」聲響──手伸入藏間,碰到物體,類似瓶頸。於是我緩緩抽出,果不其然是酒瓶;讓粗瓶卡著夾層,才抽出。判斷夾板上頭便是酒器,於是連同盒子一起拿到桌上擺著。

廚房那頭傳來「喧鬧」聲響──我卻不敢靠近一探究竟。

於是,我待在桌邊,把酒器擺開,靜待他完成他的功課。

「久等了,」他從裡頭叫喊,「你幫我騰出一個空位!」

早準備好。

「熱、燙、危險哦小心!」他快步走出,端著兩盤菜餚。

「是!」我說,迅即將擱在桌上的雙手收回胸口。

「還有。」他將臉湊近我。

「還有?」

「還有。」他又跑進廚房。

「別麻煩啦!」我說,卻折服於撲鼻的香氣,無法招架。

「上菜囉!」他又端出兩盤菜。

「這麼多──快沒位置擺。」我哀號懇求他停止。

「你把那些書扔地上。」他指點著,又往廚房奔去。

「還來?」我痛苦呻吟。

他又從廚房出來,端出一鍋食物。

「燙,」他說,用力擺在剛剛擱書的地方,「這鍋是精華。」他自豪說道。

「太豐盛。」我驚喜喝采。

「鮮少有客人,今天難得大肆慶祝一下。

邊說,他把酒「啵──」一聲打開,往我杯裡倒滿溢出杯口。

「的、的、的,別浪費,」我連忙將杯湊近嘴邊啜飲。

「嗚噗──」我嗆一滿口,「這什麼這麼烈?」

「哇哈哈哼哈哼哼,」他亦笑到嗆到,「這好東西對吧?」

我又想起年少輕狂的歲月,我倆在學校裡的瘋狂之舉,以及常常酣醉、胡闖。

「你一向很不能喝。」他嘲笑。

「你比我更不會喝,而且酒品極差。」我亦挖苦他。

他確實酒品很差。有一次跟他偷偷在實驗室喝酒──從教授辦公室偷出來的,因我這位煉金術老師很會東添西摻一些奇怪藥材,成品卻意外順口,唯獨總是烈得令人一嚐輒醉。他傲氣,一下子喝太多便一醉不醒。我見狀不敢嘗試,卻也拖不動他,只得放任他一頭栽進煉金爐裡頭,自己先行回房睡。隔天趁早間課前,跑到教授房門口求援。隨便編了謊,佯稱他自主練習時誤食素材中了毒,才一頭栽進爐裡;要求立即救援。事情鬧大了。教師們以為他真中了毒,而有酒醉的症狀;但私下跟我們較熟的同學都曉得發生什麼事,便不再多言。日後他們一碰到我倆就不吝惜訕笑我倆的糗事,直到畢業。

求學時代我倆就是這麼瘋狂。

酒足飯飽之際──見他滿臉通紅,而我亦欣快起來,精神正好──見時機絕佳,我說:「給你看個奇怪東西。」

「就是你要跟我討論的東西。」他打嗝。

「對。」

我拿出蛋。

「這顆蛋實在奇特!」他驚嘆。

「見過?」

「沒什麼……印象。」他仔細觀察這顆蛋,東敲敲、西摸摸,甚至小心翼翼刮了蛋殼表面一痕。

「想到什麼?」

「呃……這個形狀……這個重量……這個硬度……該不會是……」

他再灌了一大口酒,試圖藉酒喚起丁點記憶。

「你有任何線索?」

「不會是多奇多奇鳥──」

「它不是圓滑橢圓狀。」

「對!」他瞅我一眼,「這顆蛋是尖的,而且……這蛋挺大的──我幾乎可以確定它一定是爬蟲類動物──」

「我很確定不是噴火鬣蜥。」我斬釘截鐵說。

「對!你說得沒錯。這顆蛋表面光滑,近乎完美的水滴型,絕對不可能是噴火鬣蜥的蛋。」他再灌下一大口酒,嘗試將多餘繁雜的資訊自腦中洗去。

「既然是爬蟲動物,」我接著問,「你也研究不少,應該知道些什麼?」

「對,這顆蛋確實像某種爬蟲生物的蛋……但……我不知道,」他拎著酒壺,快步走向書櫃開始瘋狂搜索,抽出把一本又一本書,卻都不是他想要的,一一拋向後頭,「這顆蛋跟那個……很像──也許可以查查看。」

「我就知道該來找你!」我振奮地大喊。

「先別急……哦──先安靜一下……我得思考……呃……」他拋下酒壺,在書櫃上搜尋一陣,「啊哈!爬蟲大全……」他抽了出來,興奮快步走向我這,擱在桌面攤開,像是邀我一起查看。

「我猜應該是肉食類……我甚至大膽猜測是噴火類的爬蟲。」他充滿自信說。

「噴火……爬蟲?」

「對、對!而且這種蛋……幾乎篤定是凶猛動物。」

我心頭籠罩厚重的不安感,咽喉卡著硬物,令我吞嚥困難,無法消化不斷湧上喉頭的焦慮感。

「到底是什麼猛類?」

「我不……太確定……我看看……吹火獵手蜥蜴?不對──牠的蛋表面應該要有淺淺的波紋……那該是噴火四足蟒?不對,牠們的蛋小得多,絕對不可能是──但紋路很接近了……該不會是?鼓翅火鬣蜥?」

我吞了吞。

「嘖──好像也不是。」他這麼說。「有些細節差異。不是鼓翅火鬣蜥。」

我的不安更加深了。

「這個,」他迅速抬頭瞅了我一眼,繼續翻閱,「我需要時間研究研究。」

「可我不打算再大老遠折返。」

「沒關係,後頭有間客房,我稍微整理一下你就可以用了。」

我在他那待了三天。


3

這三天替他打掃整理,他則準備三餐。

他幾乎都泡在書堆裡。我因無事可做,在小屋附近的林子裡兜兜轉轉,觀察植物、小動物,躺臥山澗旁的草坡,聽著溪水潺潺流過,度過整個下午;直待日落下,才回去。待在他家悠閒過活,竟差點讓我嚮往起林間生活的情景,差些就此定居下來。

終於來到第三天晚上。

「研究如何?」

「呵呵……你把我考倒了。」

「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

「怎麼說?」

「不是完全沒有頭緒。」他的語氣有些拐彎抹角。

「什麼意思?」

「大概有個方向。」

「請說。」

「這……」他轉向書桌,拿起一本書,包在粗皮革裡,遞給我。

「我想這本書讓你帶回去好好研究。你可能可以從裡頭找到線索。」

「總算有進展了──就知道該來找你,太感謝了。」

「呃……也沒有……」

「你太謙虛──幫大忙了。」

那晚我酣然入夢。

一大早,收拾行囊,打算及早啟程,趁日落前回到家裡。

臨行前,他替我張羅些乾糧與充足的飲水,並給我一件長披風──說是要讓我方便穿越樹林,因來這的路上太狼狽了,衣物都是雜草、種子、刮破的痕跡──順勢揶揄了我一番。我把蛋重新包好,裝進背包。

「下次再來拜訪。」

「好呀好呀當然好隨時歡迎。」

拎起行囊,正轉身伸手觸碰門把,他突然按住我的臂膀。

「怎麼?」

他有些不安地左顧右盼。

「我保證會回來找你,你不用擔心。」

他若有所思注視我雙眼。

「這麼多年了,只剩你會來找我了。」

確實,當年一起做研究的同僚幾乎都病死,或老到走不動了。

「下次見面不會是好多年後啦,我向你保證。」我拍胸脯。

他吞了吞,接著說:

「你不要出什麼意外才好。」

我有些疑惑盯著他。

「不會吧──我住的村子離這裡並不遠,況且來的時候也沒碰上土匪、猛獸,應該不會出什麼意外。」

「我並不是擔心那些……我指的是,」他甩頭示意我的背包,「那晚不是跟你說,這顆蛋是凶猛爬蟲類的嗎?你要做觀察研究是你的自由,但別一不小心把命送了。」

我搔搔頭。

「我是在勸你,」他深吸口氣,「別把這顆危險的玩意兒留在身邊──找個機會扔掉它──噢,不,最好砸碎它,趁孵化前……」

「這……」

「沒有什麼蛋比煮熟的雞蛋更無害──其餘會孵出猛獸的蛋都該通通砸碎。」

我盯著他嚴肅的神情一會兒。

「話就說到這了──雖然我早知道你的個性,從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珍惜研究對象的生命到某種偏執的地步──只是想說,照顧小生命很好,但自己的性命得顧呀、得顧呀。」他點著頭,緩緩說。

「那我走了。」

「最後……再提醒你一點……這個蛋確實危險。」

「謝謝你的忠告,我會銘記在心。」

門闔上。我踏上歸途。

 來這路上已沿途做上記號,以防迷路,因此比起去程所費的時間縮短不少。大約午後斜陽尚離地平線約莫兩、三拳頭的揚角,我已出林子,來到一個類似小隘口處,面對一大片開闊的景色。翠綠的田,一塊塊散落疏林之間;幾坑蓄水塘傍著;更遠處草原,上頭幾隻生物吃著草。村子坐落於河階地,但河流早已在數十年前就乾涸了。村內的耆老們時常聊起他們那代的長輩如何篳路藍縷開拓這個地方,聽說那時候還有少量河水流過村子;之後源頭就斷了,村裡再也沒有河水,改為鑿井取水、或闢塘蓄水。

揹著蛋,受老友的話語影響,竟忐忑不安起來。抽出他借我的書,緊緊抱著半晌,心底才踏實些,繼續走向村落。

回到村口,夜幕早已低垂。街上沒幾個人,街坊鄰居家裡亮起微微燈火,頓時備感孤寂。這半輩子投身學術研究,沒能有幸尋得良緣,家人多半離世,遠親早已不聯絡。自問會不會覺得枉度此生?倒也不會。追求知識為我帶來莫大樂趣。況且,不必像其他人做體力活,或者出外打獵,也不必像那些賣命打仗的士兵。我可以供養自己,閒來無事能拿「學術交流」當藉口遠遊。這樣的生活,夫復何求?

不是說人生必然要功成名就,亦非子孫滿堂,就算沒有伴侶白頭偕老,也不感覺悲哀──只是夜深人靜時,偶然聽見窗外狗悲戚的嚎叫,不免心生惆悵──如此而已。一個人的生活不算太糟。況且過慣了自由的生活,身旁有人陪伴還讓我不舒服。亦不熱愛社交,外出跟鄰居點頭示意已經算是最低限度的交流。我把自己的事管好,對別人的家務事漠不關心,亦不希望他人來探我的隱私。既然他人不犯我,也不認為自己要為別人負責什麼的。

心想著,走到自己的家門口,裡頭黑漆漆的──對比幾步之遙,鄰居的房舍,裡面傳來孩子的嬉笑聲,以及鄰居太太受挫的大聲呼喊──我解開門鎖,推開有些沉重的門板。

我將包書的皮革拆封,露出老舊的書封,上頭畫了不認得的圖騰,以及生物似的畫像:爬蟲的軀體,背上應該是?

應該是翅膀。


4

書的標題是用古文寫成的──還好年輕時為研究煉金是認得不少古字──

「書名是……『上古生物……遺跡』?」

心一陣抽痛。

竟然忘掉最重要的主語了。

「上古生物……遺跡。」彷彿丟失最重要的拼圖,心一沉,感覺唯一的線索斷了。

抱著頭,試圖喚起古文字典的印象──就好像翻閱堆滿灰塵的舊書,試圖吹走遮住書頁的灰,卻一不小心連同書頁,吹散空中。

忽然想起──彷彿得到一線生機──年輕時候著迷研究傳說、神話故事。書櫃上擺滿上古神話或英雄故事集,當中當然不乏古文書寫的──而早年研讀這些故事的時候,勤著作注、筆記。碰上不熟的生字,死命也要弄懂,甚至跟人借了字典,將生字解釋整頁抄下,夾在故事集各頁之中。慶幸年輕時的自己用功。

將成疊的書本自架上拿下,對照著書封的圖騰樣式、字形、繪圖,仔細翻閱。找到不少文類接近的故事──讓我興奮不已──封面共同有著類似的圖騰、相似的生物繪圖,最重要的是:關鍵的標題文字部分,同一個字詞。

稍微歸納了這些英雄、神話故事,大致跟勇士屠龍,或惡龍降臨摧毀世界有關。看著朋友借的書冊,要我不免心底發寒。然而,心底仍存疑──應當說,本來就不把這些傳說故事當真,亦從不認為神話生物真實存在。

朋友他在書裡夾了書籤。

我翻到該頁,卻被書頁上的繪圖嚇得驚慌失措:蛋的繪圖。最讓我驚恐的並不是上頭寫著「想像復原圖」,而是為它精準還原我手邊的蛋的外觀感到不寒而慄。我甚是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幾番檢查圖畫與真正的蛋,還懷疑是不是朋友惡作劇,連夜手繪了一張遂黏在書上,等著看我上當的糗態──不可能,頁數編號是連貫的,意味著介紹龍蛋的書頁本來就在書上,不是後來加上去的……

「遠古……巨龍……的蛋……」

嚇得失神,跌坐在地上。遲遲不敢相信所謂的「想像」復原圖,竟然是真正的素描畫。

「這是畫師的惡作劇嗎?」我對著空氣說話,驚恐得不敢直視眼前這顆蛋,如同書中精細繪圖所示,釐毫不差的、活生生地擺在眼前。


5

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了,這顆蛋的動靜越加頻繁──恐怕是要孵化了。

我嚇得食不下嚥,天天失眠。

如果如同書上所是無誤的話──認得數字部分──大概再一、兩週就會誕生──降臨這醜陋的世界。心想,這樣下去不行,卻沒有足夠的勇氣處理這顆蛋──上頭的裂痕加深了──我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

時常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見裡頭有某種類似爬蟲生物的嘶嘶聲,混雜肉食猛獸的低吼。心底明白:就算現在狠心把蛋砸碎也不可能殺死裡頭的傳說生物。該說,如果現在貿然將碎殼掀開,提早讓裡面的生物感知光亮,提前掀開承裝災難的箱,大概只是讓末日提早到來,並不能阻止災禍發生。然後我──噢多麼可悲的靈魂!──只是一文不值地慘死在牠的血盆大口之下。

沒有足夠的道德勇氣對付牠──呃啊,別人的生死與我何干?反正周遭淨是陌生人,平常又沒人招呼、登門拜訪的,與我何干?況且、況且,我又沒受過軍事訓練、也不懂得握武器,遑提跟這種兇獸惡戰──我背脊發寒,不敢想像要和這種駭人的生物面對面瞪眼。

傳說故事總是這樣傳頌的:「牠口吐惡火、雙眼亦冒著妖火,空氣仍瀰漫血腥之氣──悲慘的嘴下亡魂。」

噢噢……沒有「身披銀甲,手執寶劍──其利斷金──屠龍勇士唷,踏上征途。」沒有無懼的戰士、沒有法力高強的巫師……沒有……現實是殘酷的──殘忍、無望的現實,沒有神話故事中想像的美好、絢麗。

「牠是災禍,人間煉獄,所到之處,無處不被烈火吞噬。」

下定決心離開村莊,離開生活多年的故土,以及養我育我的故鄉。我打算拋下一切,讓命運決定故鄉的下場。已顧及不了別人,在村內收購乾糧,收拾長途旅程的行囊。

「惡龍當空,怒火燎原;無物不摧,末日降臨。」

鄰居笑我「逃難似的」,問我到底瞎忙些什麼,我沒有勇氣說破實情,只是嘴上笑笑應付,我總說「要外出旅行作研究。」

「哈哈哈這老丈幾把年紀了還出遠門旅行?」

「您身子撐得住長途跋涉的辛勞嗎──」

「『更年期』啦?脾氣暴躁起來了?」

「你想提早入棺材?──哦不,這是要曝屍荒野?還是淪為野獸的食糧?」

「算了吧,又沒看他怎麼出門的,現在不是正好?」

「頭髮都斑白還不娶妻生子的──就讓這老孤獨四處流浪、去找橫屍的理想之處吧?」

「哈哈不就是個老孤僻,平時又不跟鄰居打交道,他要幹嘛關我們什麼事?」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我對他們的訕笑並不加理睬,也不覺得被冒犯。對他們無知的訕笑反而產生更深的罪惡感。滿盈愧疚卻莫可奈何,我只能讓我幾近窒息的罪惡感,持續掐住咽喉。時光流逝,終於到了出發的日子──那顆蛋的中腹也已經完整裂開了,我可以看見一對邪惡的眼,時不時瞪著我。我終於明白自己處境,驚覺不再有餘力被自己內心掙扎耽擱行程,我收起躊躇的心情,捐棄任何道德良知,拋下那顆蛋、村莊、所有人,連夜逃離。


6

覺得跑得夠遠了──氣喘得胸口快要脹裂──此時朝暾已露出頂端。早晨冷意迫人,白日的光將鳥兒喚醒,開始巧囀起來。對比清晨生機復甦的景象,我的心情簡直糟得一蹋糊塗。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安全了,卻氣憤自己雙腿不爭氣。

此時一群鳥類打眼前掠過,驚恐飛離。我的眼睛對到村莊方向,驚覺一陣火光燃燒正旺,就像第二個──墜落地表的日。遠方傳來懾人的魔物吼聲──錯不了,是那條初生的惡龍,正無情蹂躪我的故鄉:口吐惡火,將我所熟悉的土地燃燒殆盡,貪婪地將鄰居一個個吞下肚──已不敢想像,拔腿逼迫自己繼續趕路。又傳來一陣吼聲,這次很接近──我連忙伏倒在地,深怕被這頭怪物逮著──牠飛上村子頂頭,持續用烈火炙烤,熱風直直吹到我臉上,直到村子陷入一片火海。

已顧不得左右,死命奔跑,盡可能遠離化成一團火炬的村子。又傳來一陣吼聲,轉頭看見牠飛向友人隱居的樹林那端。

「不!」我抱頭,絕望地跪下,眼睜睜看著牠一吹出高熱的火束,將整片樹林燒成熾熱的火毯,熱力壓迫我全身。

「不!」已顧不得摯友的死活,可恥地繼續奔跑,直到挺到緩坡的頂部,我奮不顧身側滾下坡,一路滾到數尺遠的灌木叢邊,無助地顫抖著。

白日高掛天頂,遠方卻仍不時傳來惡龍的吼聲,只管繼續趕路,逃離後方那座人間煉獄。


聽說又有一座村落付諸一炬。

已不敢想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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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我」和不認識的人合租一層公寓。某天,平常不太帶朋友進屋的甲帶了女生進來;經過觀察,我確定她是甲的親妹妹,且十分篤定那兩人偷偷在房裡「幹」不可告人的事。
傳說,森林深處有座深潭;潭底藏有數不盡的寶藏。許多人受到吸引紛紛前往,直到看到一座斷崖;想要得到寶藏,就必須躍下深不見底的潭中。
一位討人厭的住戶垃圾都不分類,搞到社區被區公所的清潔隊警告「再犯,以後都不收。」社區管理委員會召開緊急會議,商討解決「垃圾不分」的問題。
一位加班到過勞的宅配司機陳桑某天也像以往一樣打卡上班,揀完貨、一坐上貨車,開啟一整天長達數小時的送貨工作。他現在每天過勞工作,領得薪資只是剛好跟生活花費打平;一想到生活負擔,讓他不得不更加快車速送貨。只是,這種時間壓力將釀成悲劇。
一位高二少女嘗試逃離管得很嚴的家,跳上北上的自強號,打算前往台北投靠「腦公」──透過交友軟體認識的男朋友。身上沒帶太多錢,不管三七二十一,她只買夠坐到的車站,企圖搭霸王車直達目的地。
自稱PUA大師的YouTuber,Johnson,今天也帶著攝影組員,四處獵豔。他來到第一學府T大,親自示範如何搭訕高學歷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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