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英里外的一間學校,凱絲.強森正忙著釐清自己帳戶裡的錢夠不夠在回家路上的二手書店買本雜誌。舊版《柯夢波丹》是她的最愛。雖說,如果他們沒有,那麼宵禁前的《紅秀》她也能接受。
課還剩二十分鐘。精確地說,這門科目是女性歷史,但所有人都叫它宵禁課。沒有人把這堂課當一回事,除了坐在前排手拿昂貴平板的艾咪.希爾。而且她髮型超完美,令凱絲超火大。
他們的老師泰勒小姐正對著螢幕上一張照片揮動乾巴巴的手,用單調的嗓音喋喋不休講述二○二三的殺害女性防治法,同時也叫宵禁法。那是在一名叫蘇珊.朗恩的下議院議員於街上遭前男友殺害的六個月後提出。根據當時政府,對此事最恰當的應變方式就是一到晚上就將男人關在家中。
這麼重要的事竟然可以這麼無趣,真是令人驚訝不已。
凱絲從平板叫出一支貓影片,推了推好友比利。他看了,但只看幾秒。凱絲又戳他一下,調整平板角度,讓他比較容易看到。這次他完整將注意力轉到影片。凱絲把平板拿穩,半看著比利、半注意泰勒小姐,確保他們不會被抓到。
「哈哈。」比利在影片最後低聲說。
然後他拿起觸控筆在自己平板上潦草寫了些什麼,凱絲想,應該是給她的訊息。可是不是,他是在寫筆記。她翻翻白眼,試圖用自己的觸控筆去戳他,可是他在最後一秒閃開,結果她敲到桌子邊緣,發出的聲響吸引了泰勒小姐的注意。她停下講課,注視著他們。
「有什麼問題嗎?」她問。
「沒有。」比利含糊地說,臉漲得通紅。
課堂只剩十分鐘,凱絲決定找點樂子。「其實呢,有問題。」她說。
「什麼問題?」泰勒小姐問她,揚起一邊眉毛。
凱絲在椅子上往後靠,交叉雙臂。「宵禁。我實在看不出在男人身上掛追蹤器、叫他們晚上待在家能給這社會帶來什麼。」
教室到處傳來竊竊私語,泰勒小姐用一個眼神讓大家安靜。「妳不是第一個提出這意見的人,凱絲。很多人──有男有女──在最開始提出宵禁法時也有相同意見。可是打從宵禁法實行,暴力犯罪的數量大幅下降,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那不表示就是因為宵禁法。」
「確實就是因為宵禁法。」
這話說得如此堅定又確信,凱絲忍不住大笑出聲。她真的忍不住。「妳又沒辦法證明。」
「一般來說,男性犯下的暴力犯罪更多,」泰勒小姐繼續冷靜說道,「宵禁之前,他們就得為接近百分之八十的謀殺負責,其他暴力犯罪則在百分之七十五。甚至,在孩童裡,數據也顯示男孩比女孩做出更多攻擊舉動。」
「但妳可以讓統計資料顯示出任何妳想要的結果,這大家都曉得。」
「平均每週會有三名女性死在男性手裡。」
「女人也會殺男人!」
「是這樣沒錯,大約一個月一個,可是作案模式不同。女性大多是自衛殺人,或因為有精神方面的問題。男性殺人只是因為他們可以。」
「那也不代表宵禁法就是正解。把男人鎖起來有什麼意義?有更多女人是被認識的人殺害,不是在晚上七點後跑到街上的男人。」
「蘇珊.朗恩正是在街上被她認識的男人殺死。」
凱絲嘆氣。每次都會回到聖人蘇珊和她的瘋子男友身上。那人還以為只要殺死另外四個女人,就能讓警察誤會這只是毫無關連的陌生人謀殺案,不會仔細追查到他身上,這樣他就能逃脫殺害她的指控。「而且那真的非常可怕,」她說,「沒有人會否認。我只是不認為宵禁法是適合的解答。我們只因為一個神經病就把所有男人關起來。」
包括她父親,他本來不會進監獄的。要不是因為腳踝上的追蹤器,他根本就不會進監獄。
「其他人怎麼認為?」泰勒小姐問道。「宵禁法是解決男性犯罪的方法嗎?」
「是的,」艾咪.希爾說,雙手緊緊交叉在胸前,嘴巴堅毅地抿成一條線。「有用啊,不是嗎?」
只要牽扯到為宵禁法辯護,有些女孩可是極其凶猛。泰勒小姐則善盡職責約束她們。有些男孩會說自己支持宵禁法,可是情況不可能像泰勒小姐說得那麼糟吧?女人才沒有在無償的狀況下揹負社會重擔。他們會堅稱女性對性騷擾的謊報十分常見,而且說之所以性別之間有薪資差距,是因為女人不像男人工作得那麼努力,特別在有小孩之後,更難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他們說不是所有男人都像蘇珊.朗恩的男友那樣,男性暴力非常少見。他們無法理解沒見過的事。
「我們可以確定一件事:殺害女性防治法徹底改變了女性的人生。」泰勒小姐說,「你們有多少人在晚上時被路上的男人吹口哨?你們有沒有只因為某條路比較安全,就繞遠路回家?雖然無法負擔,還是叫了計程車,因為這樣比較安全―可是心裡知道即使這個選項也有風險?」
女孩面面相覷,卻沒有人舉起手。
「那是其他改變的一個跳板。」泰勒小姐繼續說,「例如同居諮商,這麼一來,我們就能辨認出哪些伴侶在關係中發展出暴力模式的風險最高,並阻止他們住在一起;獨立基金,這樣就不會有女性雖決定結束關係,卻因為沒錢而被困在原地。」
「同居許可只是讓女性感覺更弱,」凱絲指出,「一副我們自己搞不清楚哪個男人比較正派似的。」
泰勒小姐放下投影機的遙控器,走到凱絲和比利的桌前。她穿了一雙紅色天鵝絨鞋子,鞋尖位置繡了一張老虎的臉。凱絲很嫉妒,而且帶有惡意。「我能感受到妳對這件事有很強烈的意見,這樣很好。知道自己在其中處於什麼位置非常重要。可是,知道一切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也同樣重要。」
「我們都知道為什麼。」凱絲說。
「不,」泰勒小姐回答,「我不認為妳知道。我們來試試看真實世界裡的例子。比利,我要你和凱絲比腕力。」
「什麼?」比利在位置上不安挪動。
「快啊,」泰勒小姐說,似乎對比利的不自在視若無睹。「和凱絲比腕力。」
「為什麼?」凱絲問,「這又沒辦法證明什麼。」
「那就沒有理由不比了,對吧?」
其實理由很多,但在那一瞬間,凱絲一個也想不出來。比利像個白痴一樣坐在那兒也毫無幫助。
「快啊,」艾咪.希爾發聲助威,「快比!」
「隨便啦,」凱絲碰一聲將手肘放在桌面。她穿了件淺藍色上衣,用家裡的鏡子裡看時感覺不錯,現在她則痛苦地發現腋下溼答答,而且所有人都會看到。這讓她更加惱怒。
比利也慢慢將手肘放在桌上。他張開五指、手掌朝上。凱絲調整著自己手的角度,小心翼翼和他手貼手。他的小指抽動。凱絲有個計畫,打算一開始先慢慢來,然後趁他一不注意,狠狠將他的手直接壓到桌上。就是這樣,謝謝大家。
當她的手掌擦過他手,便立刻付諸行動,將二頭肌繃緊、並且使出吃奶的力氣。可是比利的手指緊握住她的,幾乎連一吋都沒移動,彷彿不費吹灰之力,直接將她的手朝桌面壓回去。她拚命抵抗,卻沒有任何效果,好像在推一面磚牆。
她的手背一碰到桌面他就放開了。「他作弊!」凱絲高呼,張望四周,試圖吸引其他女孩注意。「你們都看到了!」
「我才沒有!」比利喊道,然而沒有人跳出來和他爭論。
「我想我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當泰勒小姐轉身回到教室前方,她說。「男性在生理上比女性強壯,這也是使他們成為威脅的關鍵要素。這不是他們的錯,可是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凱絲沒有機會再繼續爭論,因為下課鐘響了。但泰勒小姐似乎還有更多話要對她說。「凱絲,」就在凱絲快碰到門、快碰到自由之前,她輕聲喊道。如果凱絲說自己沒有瞬間閃過假裝沒聽到的念頭,就是在說謊。她轉過身,她不會走出去,但也不表示她打算保持禮貌。「怎樣?」
泰勒小姐靠在她桌子一角。「這堂課對妳來說很辛苦。」
「我想大部分是因為妳的教學方式,不是因為我,老師。」凱絲屏住呼吸,等著看泰勒小姐會怎麼回應,暗暗希望她拔高分貝,或脹紅了臉―她失望了。
「妳這樣想,我很遺憾,」泰勒小姐平靜說道。她穿了件深藍色斜紋棉褲,和鞋子形成完美搭配。凱絲火大死了,而且她腋下沒有溼溼的痕跡。
「宵禁蠢斃了,」凱絲對她說,「那樣不公平,而且我們應該想辦法廢除。」
「我懂妳為什麼有這種感覺。」
「是嗎?」凱絲問。
「當然。但我希望和比利的示範能幫妳看清宵禁多麼重要。男性在生理上比我們強壯,這並不公平,可是那也是人生這場遊戲發給我們的牌,宵禁則是試圖讓天平平衡的一種方式。」
我恨這堂課,凱絲甚至懶得回應,一面轉身走出去一面這樣想。走廊已經空盪無人,可是外面喧喧嚷嚷,父母都等著要從小學將比較小的孩子接回家。有個開紅色福特六和的男人呼嘯而過,幾乎就要超過速限。他將方向盤握得死緊。瘋狂時刻──她媽媽都這麼稱呼。這是一天中男人急忙衝回家的時段,比六點到七點之間還糟。可是即使才這個時候―才快五點,衝刺就開始了。
更瘋狂的是這整個該死的國家吧。沒有任何國家會以電子方式在一半的十歲以上人口身上掛追蹤器,只因為他們帶著Y染色體出生。有些人在宵禁剛實施時就移民了,打算住在男人不會受限的地方。凱絲問過爸爸一次為什麼他們不搬到海外,他則說因為媽媽不想。
比利正在公車站等她。「我不知道妳為什麼要那樣,」他說,「妳為什麼老是要和泰勒小姐吵架?這有什麼意義?」
「總要有人去爭,」她對他說,「你真的想要一輩子被宵禁法綁著嗎?比利?」
他沒有回答。
——摘自臉譜出版《宵禁殺機》只有女性能夠自由行動的黑夜,就是犯罪率奇低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