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天才泛起微曦,何鳴覺得自己的腳步聲在此時彷彿在撼動著世界,如此破壞寂靜的感覺令他產生了負罪感。
不知不覺,第二樂章已經悄悄拉開了序幕。
憶起昨日自己說的話,愧疚與上漲的噁心將理智的喇叭孔堵死,焦躁難耐的他昨晚只能以酒澆愁,那是他成年後第一次喝酒,他突然明白成年獨有的哀傷,或許是海潮與酒浪所無法淹沒的。
持著車票走到月臺,「早啊,我現在還有點宿醉。」他淡淡的說道,「昨天不應該喝那麼多的。」
「我今天陪你喝吧,喝悶酒應該很無趣吧?」
「是啊,兩個人一起喝悶酒吧。」
「酒裡要不放個安眠藥?」夏海打趣道,何鳴皺起了眉頭,意味深長的看著他。
隨著一聲低鳴,火車開始行駛,「畢業典禮當天一起叛逃,還真是青春。」夏海說道。同樣的句式,相同的語調,可何鳴卻覺得刺耳。
明明夏海可以不用跟來的,他還有光明的未來,並非沒有退路。何鳴忽然想抽根菸,但他只能看著夏海,對著他的耳畔裝模作樣的呼了一口氣。
「你先睡吧。」這是一趟沒有回頭路的旅程。最後的鳴音,要以什麼樣的旋律呢?何鳴看著窗外的風景,思索著。
一段不符合格律的樂曲,世人所期望的旋律是什麼呢?
出火車站後,兩人沿著濱海道路再騎了十幾公里才終於抵達。用完午餐後,兩人便隨意在鎮上閒晃,第三樂章的開展是那麼輕快愉悅,但由於目的已經確立,何鳴還是觀察到了夏海不和諧的憂傷。
他們所在的這個小鎮並非觀光小鎮,他倆這樣稀少的觀光看在當地純樸的海鳴聲中不免顯得有些突兀。鎮上沒什麼特別的看點,連商家也只有兩三間,將近傍晚時兩人便逛得差不多了。
「要不先去勘查場地?」何鳴提議道,夏海依然沉默,「你怕死嗎?」何鳴輕問道,夏海無奈的笑了笑,「給我一隻菸吧。」
接過菸與打火機,夏海抽了口菸,之後被嗆得咳了幾聲。「你不適合抽菸。」何鳴淡淡的說道,自己也點了一根。
隨著腳步聲逐漸堆疊的沉默,兩人終於走到了海邊,「這裡就是終點了吧?」夏海呢喃道,兩人拖下鞋往沙灘走去。細沙雖然看似那麼潔白美麗,但貝殼刺痛著腳底的感覺仍令夏海忍不住懷疑腳是否被割傷。
「我們都是在這樣滑稽的逞強裝大人吧?可最後才發現其實成為大人後才真正脆弱。總說著踩在白砂上很舒服,其實根本就痛得受不了。」何鳴放下吉他,一腳踏入水中,在夏日的炎熱中,如此清冷的澄清是多麼暢快,他靜靜聽著海鳴,讓海鳴將樂段填滿而不願畫蛇添足。
「我一直很喜歡海。」何鳴說道,故意模糊的主詞在此刻不免顯得有些心機,他凝視著眼前的澄清,嘆了一口氣,「似是在喜歡你之後才開始喜歡大海的,你真的和海很像,靈魂是如此清澈、平靜,偶有波濤卻如此可愛。」
他捻熄了菸,輕嘆一口氣,他回頭拿了吉他,海風吹拂著他的頭髮,綁好的馬尾倒不至於使得頭髮亂飛。但儘管臉沒有被遮住,夏海還是覺得看不清他的表情,猜不透他內心所想,就像大海一樣深不可測。
「人是水組成的,由眼淚所流淌出的,與海鳴相差無幾。」他輕喃道,彈著吉他,略顯低沉滄桑的嗓音和著海鳴,隨著海風遠去。夏海忽然覺得此刻的何鳴是那麼遙遠,就像海風般無法抓在手中。「大海是孤獨的,你也是;大海是深不可測的,而你也是。」
「到最後是不是得依然目送他走向海中央?」他暗想道,也回頭拿了吉他。
「如果夏天的海,能把一切煩惱沖散
如果可以和你聽海鳴」
何鳴的嗓音和往常一樣動聽,單薄的伴奏卻反而凸顯了他音色的渾厚,似乎可以獨自撐起這首歌。
「如果夏海的風,能把鳴音吹向遠方
如果可以和著海鳴唱」
夏海突然覺得何鳴真的很心機,一字一句唱的皆是自己的心情,假他人之語,唱的卻是自己。何鳴低沉的嗓音又把情緒渲然開來,好似日暮時分映在海潮上的夕陽。
「你是海,你是夏海的初鳴
你像海,清澈歌聲卻令我哭泣」
夏海唱道,第一句的起始,就像漲潮初浪,海潮開始洶湧,似在逐漸堆積成狂湧。和何鳴不符年紀的低沉不同,夏海的嗓音則稍顯青澀,卻又清澈如大海。
「你是海,你是夏海的潮鳴
你像海,自由自在來訪與離去」
何鳴接續唱道,不知為何,聽著他的語調,夏海總覺得他似在哭,明明他依舊擺著那副招牌笑臉。
「海啊,你到底有多麽的憂傷
你啊,是否仍然在掙扎
海啊,這是否是自由的代價
我啊,讓我奔向大海吧」
兩人合唱著,海潮似開始翻騰,泛黃的天色染上一層憂傷,但如果穿過憂傷真的就能迎來快樂嗎?夏海思索著,唱完這段的最後一句。
「海啊,哭吧」
何鳴獨奏彈著間奏,清澈的弦音卻是那麼難以接近,就像海鳴的號泣。海潮也跟著和音,夏陽靜靜聽著海鳴,何鳴真的沒有退路嗎?他並不覺得,自從他學測失利至三流,被所有人唾棄之後,他似也順著這股壓力放棄了自己。他一直視成績為唯一的翻身方式,在失敗之後,他便覺得人生已失去希望而無法振作,終日喃喃著要結束這破碎的人生之歌。
他知道何鳴的經濟在母親生病後便趨向拮据。母親長期臥床,嗜酒無能的父親也在今年元旦自殺身亡,除了遠房之外也沒有任何親戚可以依靠。
但夏海卻隱隱覺得,他應該只是找個藉口以名正言順的去死而已。
為什麼連死都那麼累呢?
「我想跨越海潮去找你」夏海看著何鳴,誠懇的唱道,就像在對他喊話。他擅自更改了段落順序,越過了第二段主副歌直接接到C段橋段,「我不願靜靜聆聽海鳴」
何鳴有些訝異,但他很快就繼續唱了下去。
「如果愛是暴雨中航行」明明在笑著,但夏海覺得他似已泫然欲泣。「翻覆溺斃都至死不渝」
「讓我成為海鳴」兩人一同唱道,就像是海的邀約。
之後又有一段間奏,兩人一起彈奏著,夏海的吉他剛學兩年左右,實在比不上自學近六年的何鳴,但兩人即興的弦律仍然完美的合為一曲,夏海覺得兩人仿佛不再是蟬與聽眾,彷彿同為蟬一同奏鳴著。
夏陽多希望這樣的合奏能夠永遠持續著,可思緒卻被突然狂嘯的海鳴吞噬。他凝望著海,只見空虛的灰藍,就似黑洞將一切情緒吞噬。
「那就是終點嗎?」夏海暗想道。
兩人之後再待了一會,隨著海風吹拂,時光也隨海鳴而逝去,轉暗的天色揭示著場景的轉換,也宣告著兩人的快樂已所剩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