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歌的起始,應該以如何的和弦或旋律呢?如果歌曲即是爆彈,對何鳴而言,或許應該從導火線的突兀的點燃開始。
「你會後悔自己當初答應我的告白,讓自己的青春混入異音嗎?」突兀的旋律襲入了空白的音軌,為新的樂曲拉開了序幕,步入第一樂章。何鳴低著頭,試圖以鐵絲撬開老舊的喇叭鎖。夏海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他漸漸放慢的速度中可見其無聲逸散的不安與焦躁。
夏海沒有回答,在已開始的音軌中選擇填入空白,但急促呼吸的雜音混入了音軌成為背景音。
六月,盛夏的序曲仍在鋪墊,然離別鄰近的腳步聲成為了心跳。似是氣候變遷的緣故,鳳凰花並未如期盛開,以火紅的綻放為前路鋪上繁花。倒是天空格外湛藍,依舊鼓譟的夏蟬遞補了空白的音軌,似在為他倆的離別獻上離歌,為波濤洶湧如浪潮嚎哭的青春譜上音律。
「這是最後一次赴約了吧?」沒依循何鳴所期望的旋律,夏海選擇另闢蹊徑,「小倆口一起越過封鎖線在禁忌之地幽會,還真是青春,感覺可以譜成一首不落俗套的歌吧?」
「會被炎上吧。」何鳴淡淡的以飛刀般的言語刺破了遐想的琉璃。「哐當」一聲在夏海的耳內爆裂,他突然感覺耳鳴,無聲卻令人戰慄的沉默襲入狹長的音軌,侵佔了所有聲音,彷彿一雙大手摀住了他的嘴巴,唯一能發出的只有嗚咽。
可夏海還不打算哭。
何鳴淺笑了兩聲,他的笑聲似銀鈴般響亮,但卻是如此抽離,彷彿事先預錄的錄音檔一般違和。「再怎麼說,這樣的樂曲就像蟬鳴與聽眾的戀曲,知音難覓。」
他拿出了菸,點起了火,明明白晝的亮光刺眼的令人眩暈,但那樣微弱的火光竟似遠方商船的燈火,彷彿他浮沉於世唯一的希望。
「或許,我們會喜歡蟬鳴,是因為同病相憐吧?」
夏海沒有接話,任由蟬鳴襲奪了他的話語權,「如果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那就且聽蟬鳴吧。」何鳴的話語忽的另闢了一個音軌在腦海中響起,夏海深呼了一大口氣,將令人窒息的沉默吐出。「終究必須畫上休止符嗎?」
何鳴沒有正面回答,他輕嘆一口氣,很輕,也許他自己都沒有發現。「蟬啊,在地下蟄伏多年只為幾日鳴放。」
北美有種紅頭蟬,在地下蟄伏十七年,忍受窒息的潮濕與陰暗,只為短短幾日的光明。何鳴總自比為蟬,在地下蟄伏多年,只為一時鳴放,為一個聽眾,讓自己枯燥的音色添上青春的輕快之聲。
可聽眾終究只是聽眾,不是蟬,過客與蟬,似乎也僅幾小節音律而已。
「可若破土而出而不見光,也沒有鳴放的機會,那呱呱墜地的那瞬間,哭聲所揭示的或許只是不幸的序曲。」何鳴嘆道,「或許,人類最後的歸途還是在水下無法發出的咕嚕聲。」
「又或許,習慣黑暗的蟬就算見到光明也只會害怕。」
「鳴⋯⋯」夏海想要擁抱何鳴,他伸出手,何鳴似想要接過,腦海中翻騰的雜訊卻似浪潮席捲著往昔的悲傷而來,看著接近溺水自己的來人,他卻旋即放開手。無聲的交手,在起落中伴隨而來的音符震盪著,可夏海卻無能為力。
「我是走到海中央追尋海鳴的瘋子。」何鳴頓了頓,背著夏海說道,「你別跳進,我將你從海潮帶離至海邊,不是讓你回來為海鳴殉道的。」
「世人總在岸上說什麼拯救的,但他們不理解海鳴,甚至連沾溼身體都不願意,至多於岸上嘶叫兩聲便已仁至義盡至,不涉水的人說什麼拯救實在太可笑了。全都是謊言,與其咽下謊言而被蜜糖堵住喉嚨而無法發聲,就算能發出的聲音僅剩哭泣也無所謂。」
「但你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啊!」夏海粗暴的打斷何鳴的話語,那聲嘶吼在本已趨向低沉的曲子中顯得突兀,就像海頓的驚愕交響曲中的第二樂章一樣,樂章急促急轉直下邁入第二部分「一語驚醒夢中人」般的震撼令海忍不住後退了兩步。
可現在還在起始的第一樂章,以如此方式開場,夏海也覺得實在有些唐突。他捉住何鳴的衣領,蟬鳴也戛然而止,似空中有的攝影機即時轉播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彷彿全世界都在注視著何鳴要如何指揮這已經走調的樂章。
又或是夏海有意搶奪指揮權。
「你願意和我一起殉情嗎?」何鳴淡淡的拋出這句話,平靜的像是學生間日常的飯局邀約。他的話像是手榴彈剎的投入風平浪靜,看似鏡面一般的澄澈中,掀起了濤天巨浪,爆裂的海鳴淹沒了所有的聲音。夏海顫抖著,就像淋濕的海畔拾荒者。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彷彿把呼吸視作節拍,唯有聽見其才能勉強維持音律不走調。像襁褓中的嬰兒,唯一的語言僅剩嚎哭。
但他沒有哭泣,夏海鬆開手,以沉默倔強的演出最磅礡的樂音。他看向何鳴,抿了抿嘴唇,卻遲遲無法將口中的話吐出。蟬鳴忽的又噪起,何鳴皺起眉頭,踩熄了方才掉落地上的煙,「你還有選擇的機會,你還有走上尋常軌跡的機會,你不必與我這種人同流合污⋯⋯」
「什麼同流合污!若我是怕事之徒我便不會接受你的告白!」夏海吼道,「什麼青春混入異音之類的,我他媽不在乎!」情緒就似狂湧的海潮在他腦海裡翻騰著,無法獨自處理的情緒洩洪而出,化為一聲低吼咆哮而出。
何鳴嘆了一口氣,但嘴角卻隱隱上揚,「如果你真做好準備的話,明天早上六點到火車站來吧。」
「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奏出最美麗的夏季戀歌的話。」
他一句話,伴隨著遠走的腳步聲收尾了這段毫無道理的樂章,徒留夏海一個人怔怔站在天臺上。隱約間,夏海看見了一滴淚滴從何鳴眼角的流出,化為傾盆大雨在兩人的心中激起了陣陣漣漪,濤起的浪鳴成為了血盆大口,撕扯著牽起兩人的緣之紅線。
可如此插曲並不會被燒錄進樂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