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常玉《紅帽女士》近日拍出超過一千五百萬的價格。
前陣子,美台古文物藝術及創新科技研究發展交流協會(ATCT)與佛光山人間福報合作,於臺灣文獻館聯合舉辦「倜儻筆墨 ‧ 大師與大師的內心世界」特展,展示了常玉、林風眠、張大千和齊白石等近現代華人藝術大師的作品。然而,《典藏 ARTouch 》藝術雜誌社社長對展覽提出質疑,認為展出具有爭議性的作品可能有「漂白」之嫌。專欄作家王嘉驥也撰文質疑展覽中的常玉作品是否為真跡,引發藝術界激烈討論,甚至進入法律程序。目前事態如何無法得知,但假畫議題很引起我的興趣。
如果真的是洗畫,那討論明顯有錯(違法)的人很無聊。比較有趣的問題是,把不是常玉的說成是常玉的,是對常玉的傷害,還是對常玉作品擁有者的傷害呢?以及,我們真的在意常玉作品擁有者是否受到傷害嗎?還有,所謂的傷害,是握有資產遭到減損的傷害?情感的傷害?(偏偏這些人還滿喜歡說自己很懂得審美),還是對美學價值的傷害?
在當代,假畫/ 贗品的出現揭露了一種微妙的矛盾。假冒者被視為廉價的,而這種對真品的執著似乎也反映了社會對既有價值體系的固守。(拿假包的女明星為何讓人群激憤?是因為欺騙行為嗎?個人不太相信單是因為違法行為本身啦。真的那麼重視法律就不要闖紅燈不要違規迴轉或超車啊。)
為何被咬一口的蘋果標誌可成為權威象徵?明明許多技術的發展是長時間、無數人的智慧與努力的結晶,而非跨國企業的專屬成果。這種據公共財為私的做法造成了龐大的貧富懸殊,難道沒有問題嗎?從這角度看,仿冒未必只是侵權,甚至可視為對資本壟斷的游擊式反抗。對手不只是企業本身,還有被結構壓迫但顯然十分滿意的人。
回到藝術市場,假畫的挑釁之處在於它質疑「真跡」的價值。但從動機與結果看來,在某種程度上,這反而提升了真跡的稀缺性,使之更受重視,成為對市場機制的附和。至少單就這件事情來看,假畫沒有傷害市場,反而讓真跡在圈內人戰戰兢兢的維護下變得更加珍貴,閃閃發光。但那並非靈光,只是話語的權威之光。一個老舊的太陽。(射爆那顆雞蛋!)
儘管如此,衛道人士氣呼呼地宣稱,假畫是在歪曲審美視聽,我倒認為,此事對美學恰恰最沒有傷害。反而應該帶起關於界限、價值和文化消費的深層討論。
現在還有人關心靈光嗎?對一個連新聞標題都可以從ptt上抄襲、且人民買單的社會而言,要模擬出靈光也不是什麼難事,反正就是講一個故事,只是,無可避免,這將是被大大稀釋的東西,也是在某個瞬間被關注,下個瞬間會馬上被遺忘的東西。同時,所有在這個市場裡面的人一方面需要藝術品所為一種能指,另一方面,也都知道這些能指除了價格本身之外其實一無所指。當然,藝術市場一直都是講策略的,現在更是,無論是何種形式的創作,行銷策略才是真正的主角。這種市場驅動的價值觀催生了對真跡的宗教崇拜,進一步強化藝術的消費性,也在同時催生出贗品──有明擺著的贗品,也就有意圖篡位、取而代之的贗品。所有在這個市場裡面的人都知道這種窘境,於是只好畫下「真跡」這最後一道防線,隔在博物館的「請勿觸摸」告示之後(有時告示之後的展品也是假的,但無所謂,你的感動也沒有多「真實」),或者,變本加厲地透過一再強調本期成交價格來對外聲張,靈光!靈光!靈光還在!
然而大家都知道,杜象的現成物早已挑戰傳統藝術定義,提醒我們,藝術原創性並非絕對。所謂的「偽作」完全能視為對原作的引用與挪用。韓炳哲《山寨:中國式解構》談到山寨作為一種去中心化的策略,很可以參考。而對於那些相信藝術有「本質」的人來說,藝術的商品價值崇拜,究竟是否反過來削弱了這個捉摸不定的本質?
說到底,真跡是對古典的臨摹?挑選與重組?純手工?一個簽名?或者如今,ai接收到的指令,藝術家必得要跟工程師分享榮譽?
我們並不是不追求絕對的原創,而是早就知道原創不可能。甚至可以說,那些被指控為偽作的,正是原作的另一種「引用」或「挪用」。在這種情況下,假如真的在意藝術的價值(而非本質),真的想要討論審美與社會的互動,討論真偽反而顯得莫名其妙,因為民間就是一個贗品、二創的大熔爐。說真的,誰在乎常玉畫作的買家虧損。
假設,如果,贗品有能力在網路社群上變成迷因,那麼事實就是,贗品的影響力超過了真跡。
對了,國際拍賣行的交易額動輒百萬,藝術市場的利益往往與基層從業者的血汗、升遷之無望形成強烈反差,也是耐人尋味。(這一點,出版業還有點良心,大家都知道老板相對賺得少。)
題外話,某些國外團體,通常是環團,有時會藉破壞藝術品引起關注,這種行為在台灣卻少有深入探討,就算討論了,從底下留言也看得出,認為此舉「沒水準」的人不在少數。可以推測,受到冒犯的人比較有留言動機,或者,在台灣,關注藝術的人心中,保有藝術神聖性遠遠優先於藝術本身的動能,乃至於甘心將問題簡化為「藝術歸藝術、政治歸政治」的表面說辭。從這裡也看得出來某些早在二十世紀就被激烈爭論過的問題,其實從未遠去。
If identification is a nomination, a designation, then simulation is the writing corresponding to it, a writing that is strange polyvocal, flush with real. It carries a real beyond its principle to the point where it is effectively produced by the desiring machine. The point where the copy ceases to be a copy in order to become the Real and its artifice.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the anti Oedipus
更新。可以搭配這則新聞參考〈「一根香蕉」震撼藝術市場!以高達兩億台幣成交,時隔多年再度引起藝術圈熱議〉:https://artemperor.tw/focus/6306?fbclid=IwY2xjawGs-TdleHRuA2FlbQIxMQABHWlWrQvgAqpjQR_XMoSbKwsruET8KueWYyLSvOBcN6omPNQsFM38kFawqw_aem_FhshsSgr7e48hUlazDUXL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