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什麼寫什麼。主要是重回職場想到的一些事情。總覺得現在才真正脫離學生身份。至少終於開始對當代最重要的活動,商業活動,產生了一點好奇心。人文學訓練的習慣,思考任何事情都要從歷史開始。
總之,無論如何都希望可以持續保持閱讀的習慣。但我不是天生愛史的人,不抱著一點問題意識,很容易不知道自己在讀什麼。我覺得,工作會是一個好問題。但由於天生雞腸鳥肚(為免誤會,這是一個刻意的誤用),我至少能預知,最後無論是「工作的意義」或者「應該抱著什麼樣的心態去工作」,都只在很個人的層面有意義。除了在法律上有一點必要性之外,也許這個時代實在是已經受夠了全稱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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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世紀的法國製造商身兼殖民的任務,他們提出歷久彌新的PUA之術:你要壓榨他,讓他疲勞,為了逃脫奴隸狀態,他會主動放棄與同類的連結。那是資本主義還很稚嫩的時候,其原則很簡單,讓飢餓成為推力,將勞工轉化成商品。粗體字之所以特別讓人在意,是因為很難不意識到,到了資本主義成熟到發爛的此時也是一樣,工作與其所挟帶所謂「追逐成就」的文化愈是成為個體生命的重心,人與人的連結也會隨之下降。問題在於,不追求好像不太行。或者說,如果完全不追求的話,如果完全無心於工作的話,那一大段被吃掉的時間,又為了什麼?而不管是為了什麼,值得嗎?那可是超過三分之一的生命。(最近在很多地方都聽到這個舊題重談:如果真的那麼愛家人,為什麼不盡量多花點時間在一起?——通常是一個遙遠部落的非洲人對白人提出。如果在台灣,就是原住民對都市裡的漢人提出。)
在我還是個憤怒的高中生的時候,選填志願之際,同儕之間流傳著一句叛逆的話:我才沒有那麼餓。只有沒餓過的人會說這種話。事實上由於一些結構性因素,那個班級裡的大多數人包括我在內,除非連續做出超級極端的人生抉擇,一生都不可能遭逢飢餓。但飢餓跟窮(poor)不同。我不久前才知道,在英語早期的定義中——就是貴族還有實權的那個時代——所有為了生活而必須去工作的人,都屬於窮人之列。自由(liberal) 從拉丁字源來看,跟免於被交易有關,也就是不受奴役的人。
很妙,最愛講自由的,是把資本主義利益至上推向極端的經濟自由主義者。(但經濟上的左派也不完全光明磊落,一點小小的讀書心得:二十世紀初檢討工業革命的很多論述裡,左派學者最常犯的老毛病就是懷舊,把貴族與教會寫成悲天憫人的農工守護者,個人是不太買帳。寧可比較簡單地來看,那就是新舊勢力的消長——題外話,老是喜歡聲稱自己「很左」的人,要嘛很不嚴謹,要嘛行為上根本非常服膺於資本主義,喜歡標籤化一切,包括認同。從反抗的能動性來看,那恰恰是其人口中「很左」的反義詞。)
由於窮的關係,工作也終究會成為我的一部份,實際上在當研究生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某一種坐姿、某一種生活習慣、某一種思維與表達方式,還有,在某些時間段,我是「被擁有的」。起先我對此事完全是無差別的排斥。其實未必是壞事,但的確是一件需要謹慎對待的事情。回想起自己初入職場,彼時最討厭,被規定的時間;最深的恐懼就是變成此時的自己無法認同的人。除了個人的我執很深,這也跟勞動在當代的特性有關。
生命有限,所有在其之中的事物或多或少會互相擠壓。運動、讀書、煮飯、工作,還有其他一切的人際關係,都必須被陳放於時間之中。只是對於一個大體上追求利潤的社會來說,工作無可避免地佔據了最多時間。在此,不能用古代時鐘的格數(八小時,時針轉動240度角)來看待時間問題。柏格森會同意(雖然現在提他好像有點過時),工作耗費一個人多少心力,就形同佔據多少時間。時間不是機械的外在標度,而是內在流動。而工作與其外延(如壓力與焦慮)都具有難以阻斷的滲透性。比方說,如果不是工作,我很可能不需要購買咖啡,也不那麼依賴健身房。
當然,就算不工作,也總得有「其他的什麼」。一個人不太可能成天什麼事都不幹。我不想馬上得出「工作就是爛透了」讓人沮喪的結論。這裡衍生出幾個問題,最直接的是工作的意義。我所聽到最多的答案,工作等於薪水。對這些人而言,與其問工作的意義,不如問薪水的意義:為了更好的生活(感謝中產階級自十九世紀以來的努力,豐富了我們對美好生活的想像)、為了所愛之人(通常還是更好的生活),當然還有,為了自我實現。這裡講的是用薪水來自我實現,比如旅行、上課、培養各種品味之類。不過,如果「自我」本身已經是社會生產的結果,那麼,所謂的自我實現(所有加了引號的美麗、幸福、平衡、健康、更好的生活),其實已經落入一個被設計好的框架,而這個框架的唯一目的,就是讓我們更順暢地勞動。如此一來,似乎還是得回到勞動本身。
另一種情況,對有些人來說,勞動本身就是自我實現。不曉得是不是產業性質的緣故,體感上,這在當代似乎變得更普遍。但即使是抱著這種信念的人,還是有所區別。第一種是相信「透過勞動,人才能變得有價值」。可能是教育、文化所滋養出對無所事事的恐懼。簡單講就是被內化的勞動倫理。第二種則是真的能在工作中發揮創造力的情況,讓勞動成為一種「生成」(devenir),最樂觀的情形,按定義,這確實有可能超越異化。問題是,區分第一與第二種的標準,除了內在信念之外,尚有另一個特徵,就是他是否起到對於現有制度的挑釁甚至改變作用。資本主義是一頭變形的獸,因而對個體而言,生成性的創造不能止息。能夠突破市場交換機制,除了犯罪之外就是革新。而這兩者時時重疊,也就是說,一般人通常難以承擔持續創新的成本。歷史上真正能夠策動革命的,多是具備物質與文化資本的貴族。這不是說內在信念不重要,但客觀條件,devenir通常十分昂貴,而且依賴機緣。
於是似乎無可避免是這樣:勞動是商品。
目前我對於這些事情的想法都很淺薄,因此保留翻盤的可能:
在市場機制中,商品一般是被動的。也就是說,勞工如果不想承受飢餓,就必須順服市場機制,他可以選擇減少收入要求,也可以特意改變、選擇特定職業(像整個台灣社會集體發狂般地想養育出工程師或醫師後代)。勞動作為一種商品,製程佔據勞工一天超過八個小時的時間,而同時,勞工為了他的勞動品質,必須付出其他的時間去進修、放鬆、吃保健食品,甚至醫美保養等等。勞工的整個生活都是為了成為更好的商品。於是勞工幾乎就是商品。
直觀上來看,這句話聽起來真是充滿批判性,但其實在我心中,這個句子是中立的。我很喜歡也很需要我購買的一些商品。勞工是商品,同時勞工也是人。我要保留持續推敲這件事情的空間。
並衍生出一個看來有點恐怖的問題:堅持人必須是人的狀態,這算不算是一種歷史遺毒?
AI提出了幾個很可以預料的說法,也在此紀錄:
非人,不單純的人,一種多重機器的結合體——網絡化的、自動化的、無法被純粹計算的存在。
這種「非人」狀態可以是:
2, 讓自己變成一種「過程」,而非固定的勞動者身份,例如,像流浪藝術家、數位遊牧者,他們不屬於某個固有的勞動體系,而是在不同的勞動模式間游移。
3, 把「生產」與「消費」顛倒,如一些網紅或創作者,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符號商品」,但這個商品本身帶有擾動與翻轉市場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