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複製人,可以複製意識嗎?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沒有能力回答這個問題。

***

《黑鏡》第七季裡面,聯邦星艦卡里斯特那集,給人一種閱讀以前的科幻小說的暢快感。一個有趣的設定是,在這部影集裡面,受困於虛擬世界的「複製意識」被攻擊時會流血,但其他的外部玩家受到攻擊時並不流血。這當然不是bug,這裡可以有雙重的解讀:

其一是對於創造這個宇宙的人而言,與肉身分離的意識依然是真實的;

其二是,那就是編劇的看法。


第二個觀點不重要,因為我們不在乎編劇的看法。

第一個解讀比較有趣,是因為Robert 不斷聲稱自己是一個好人。而他讓這些複製人擁有彷彿真實的血肉之軀,也許可以算得上是一個證明 。不過,這建立在一個假設上:

面對結構上與我們愈像的事物,情感上,大多數人會愈難去粗暴對待。

至於這個假設能不能成立,不是電影說了算的。


無論如何,我產生了很大的同理困難。

我的感覺是,如果要冒著生命危險到遊戲裡面去拯救一個意識的複製品,就算那是一個看起來好像跟我一樣的存在,可能都需要更多條件配合。比如說,那陣子我剛好因為賀爾蒙的原因,來到一個情感比較豐富,比較容易被打動的階段。


這就不能不談談影集的特殊之處。在這裡,資本家所犯的罪,嚴格說來並不是針對現實生活中的人類,就連女主角被車撞都不是資本家安排的,那完全只是一個顯得有點粗糙(但仔細想想又還能接受)的巧合。然而,按照往例,大多數類似的科幻作品,反派角色的惡行都會直接傷害真實世界中某個人的生命、破壞我們在所謂真實世界中所相信的某種正義。創作者習於如此安排,理由也很簡單,讀者跟觀眾很難真的在乎遊戲世界的生生滅滅。如果沒有牽涉到壞蛋不只要消滅遊戲世界,還要統治真實世界、把主角殺光光,真的殺光光,不是只是刪除帳號,多數人大概覺得還好。


這個影集讓人玩味之處,在於資本家複製了某個人的意識,然後讓那個意識成為勞工,在這影集的設定裡,這不只是不道德,還犯法。


但為什麼?

也許可以先問另一個問題:假如我們對一個意識的複製品有絕對的權力,然後我們施加痛苦於其上,這個痛苦算不算痛苦?


直覺上——但是,我們永遠要當心直覺,因為我們根本無法在第一時間分辨那到底是直覺,還是思考上的慣性與惰性——理所當然的答案是,如果這個副本擁有意識、能夠經歷內在狀態(包括痛苦),那痛苦就是實質的經驗。不管這副本是不是「原版」,只要能體驗痛苦,那麼對其施加痛苦的行為就具備道德上的後果,和你對一個真實的人做一樣的事並無本質不同。

照這個邏輯,會痛就能被道德對待。

但疼痛、痛苦是什麼呢?哪一種痛苦能被承認呢?

如果我們認為那個副本只是模擬意識的程式,只是根據資料庫產生反應而非真正「感受」——那麼我們的直覺——這誘騙性的直覺——會傾向認為,那痛苦只是一種呈顯,那些傷口、流血,都是工程師精心的設計,都是他的個人信念。那麼,支配、懲罰、操控就沒什麼問題。(比如說,為了訓練ai,我會用非常不客氣的語氣跟他說話)。


在影集裡,這甚至是一個雙重的問題。

在遊戲外面,有一個邪惡的Robert一直在複製同事,然後在虛擬世界裡虐待他們(第四季的故事)。

在遊戲裡面,這個Robert及其副本都被賦予了絕對的權力。但在一個讓複製意識有自由意志的虛擬世界裡,誰是誰的副本還重要嗎?外部的Robert死了,虛擬Robert仍然繼續存在,而且他的絕對權力絲毫沒有減少。我對程式語言的認識不夠多,只能粗糙地想像,這個大boss本身就是宇宙能夠運作最根本的 function。如此一來,也許甚至不太能說,他是自主選擇為惡,而是作為一個被設計來自我延續或模擬挑戰的存在,某種結構功能。

按照「會痛就能被道德對待」這個條件句,仍然可以進一步討論,在被預先寫入的結構功能底下,到底能不能產生出某種類似痛苦的事物呢?


關於痛苦是什麼這種問題,感覺要寫出好幾頁的reference。但也沒有要當學者,這裡就簡單列出有想到不同說法:

  1. 痛苦是一種主觀的「感質」(qualia),只有經歷者自己知道那是什麼。
  2. 痛苦不是某種特定物質或感質,而是在一個系統中所扮演的功能角色。也就是說,如果某個人工智慧能夠在相同條件下「迴避不適刺激」「表現痛苦行為」,那麼也可以說「感覺痛苦」。(印象中,這會招致忽略內在感覺的批評。但我忘記他們會怎麼回覆了)
  3. 痛苦是幻象,是大腦虛構的產物。痛苦只是多重神經過程的結果。
  4. 痛苦是語言宰制的症狀。當我們為某種痛苦命名,該痛苦也就誕生。
  5. 有些精神分析大概會說,痛苦是慾望的副產品。佛教也會同意。
  6. 痛苦是身體性的,更是政治性的:哪些痛苦才會被承認。(解殖會討論這個。)


在複製意識的痛苦算不算痛苦這個問題上,第一、第二點的分歧,剛好可以通往第六點的討論。然後衍生出我們對痛苦能夠、願意,或者應該同理到什麼程度的問題。

不論這個意識是不是AI、複製人、甚至是眼前的戀人—— 我們永遠無法經驗到對方的感覺。只能靠語言、表情、行為來猜測。但所被接收到的,只是第三人稱的線索。我們對所有人的痛苦,都是靠信任想像來承認的。


對於多數創作而言,把關於他人痛苦的這個問題放在ai、人工智慧上,與其說是在判斷它的痛苦,不如說是在判斷自己是否可能成為一個不顧及這種痛苦的人。



如同開篇就說的,這篇隨想不會有結論。只是我晚上看了影集之後的一些念頭。

有一種說法:你永遠無法經驗到,在一行程式碼與下一行程式碼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但喜好工整分門別類的分析哲學家會說,這是一個無效的句子,如同聲音裡不存在氣味,程式碼裡面不存在「經驗」。話說回來,「經驗」本來就是非常人類中心的用詞。

並非語言局限了我們的視角,多虧語言,我們視角的侷限得以彰顯。


如果我們認為痛苦是一種現象學經驗,是一種「我正在承受某種不適」的主觀體驗,那麼即使沒有身體,沒有神經系統,只要有足夠複雜的自我模型和意識結構,也可能形成某種「內在的苦」。


自我這個term一出現,又可以討論三天三夜。大致上,大家會同意自我總是「朝向某物」(意向性),但自我是否是一種可以「究其根柢」的事物,可以衍生出好多說法。古典上,自我是靈魂性的、一致性的,某種根基且堅不可摧的事物。後來在一連串存在危機之後,大家一度努力說服自己,自我是一個面向未來的積極主體。現在大概也不太能這麼說了,不如說,自我幾乎快要變成一連串分散且破碎的體驗單位。


也許這恰恰是我們最能同理「一個意識」的時代。尤其在threads這樣的地方,我總是傾向相信,一些低級的言論,只是某人在某個時刻的某個精神碎片的展現,這樣我會比較快樂。


至於誰在承受痛苦。拆解這個問題最有經驗的是佛教哲學。粗略地說,並不存在一個受苦者。但受苦的經驗是真實的。

也許最終我也只能回答這樣一個反身性的問題:

關於主體的問題讓人感到不安,並不完全是因為主體非人,而是因為這個問題動搖了以人為基礎的感覺單位。在那裡,語言是失靈的。而一旦語言失靈,所有的討論都會很難進行下去。到頭來,我們似乎總是得依賴著類似信念的事物,作為行為的指導準則。這也許就是為什麼我總是覺得倫理學很無趣。最終,責任並非來自證明對方是「完整的主體」,而是來自選擇怎麼回應那個脆弱的呼喚。所謂的呼喚,就是在《黑鏡》這一集裡,「他們流血」這個設定——它不是任何證據或徵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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