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自己有很多想說的,但真的要說時,卻又覺得無話可說。
一切來得都很突然,貓、車禍、腦傷、昏迷、插管、急救、手術……搭高鐵趕到時,天近垂暮,本就沒有更多可以做的事。和弟回家的路上折去看了事故現場,全是血,想像一下那副身體倒在機車與血泊之間是什麼畫面都讓人心悸。
首先到附近最大的廟宇拜拜,然後再去吃飯。到家和弟開始處理應完成而未完成的事,翻遍了通訊軟體,只覺對話視窗內來回不語的長輩圖交際極其煩人,並洗了為急救取下的眼鏡,一度洗不淨血跡,腥氣撲鼻而來,吸入肺中,如鐵沉甸甸的壓在胸口。
不可思議大過於驚恐,監視器影像裡突然從路旁竄來的貓、車速不快的撞擊力道、往旁歪倒而飛出去的安全帽,異常要素集中的結果是離譜且難以置信的,嚴重到足以區隔生死。
很慶幸伴侶提醒我要請假趕赴陪伴弟弟,無論實際輕重與否。我和父母一向只有緣淺而無情深之說,但他不是,他是正確的,他感受到的,我能理解,無法體會,即使如此也不應該讓他獨自承受,那樣我就真的錯了。
弟將手邊的事情處理到一個段落,我開始查關於顱內出血、腦壓、昏迷指數等醫學資訊,和他一一討論,分心地想:好戲劇性。不過並非這一切感覺虛假,而是它此刻才在我生命中真實存在,令人無所適從。
家人選擇向長輩隱瞞事實,將情況淡化,車禍大腿骨折、避免感染醫生不許探視、手機摔壞。理由荒唐,能瞞多久,不知道,像是一顆將爆未爆的不定時炸彈。我明瞭且接受這個做法,只是不免懷揣敗露的惻惻,以非一則零的傷情而論,隱瞞也只是延遲痛苦到來。
隔日,外科加護病房,很遲鈍地意識到那副身體的擁有者光是好好活著就是在庇護我和弟。而今風雨從屋外絲絲滲入,兩個人都很難受地在病床前說了一些話,希望若是意識及早恢復,就能免於腦傷過重導致恢復不佳的想像。然而我不合時宜地想,自己憑什麼要求一個從過去就承受太多的人繼續努力,這座山頭之後甚至有更多的崎嶇要翻越,更可能根本翻越不了,只能止步於某處,那又公平嗎?
這時沒人意識到,連思考這些都屬過於樂觀。
跟弟一致認為我先回台北。回到台北,身體彷彿是海綿,吸了潮濕的水氣而感到分外沉重,吃過午餐不久就昏沉睡去,卻也沒真正睡熟,被洗衣機脫完水的聲音驚醒,匆匆地曬了衣服。
午餐前求籤,奉天宮媽祖給了一支好籤,意即等待可逢凶化吉。
又一日,前夜數字一度飆高,有用藥壓下到安全閾值。晚間,弟來訊表示有管道可以轉往更好的醫院,一番溝通過後,我們都同意積極治療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有等,轉院不如靜候,避免移動過程中的風險。
新的一天,晨間數字緊迫驟升,用藥後依然不樂觀。護理師的意思是沒有反應了,建議考慮放棄急救。陪同探病的家人提醒弟,要聯繫另一邊的人,找我商量以後,決定分頭行動。各自聯絡一邊,說明放棄急救的選擇、告知目前家裡的情況,並提醒不要先透露給身體本就不好的長輩知道。
期間因溝通誤差,情緒外溢,弟主動迴避衝突,我應該要體諒他多一些。
上班日。每況愈下。
在加護病房開放前,我向弟說希望可以用擴音多說點話刺激腦部,但開放後遲遲沒有回音,心裡已有不好的預感。果然,弟來電說數字降不下去,始終用藥控制,昏迷指數也在減少,而開刀醫師一開始就在病房前等候,將左側早已損毀的消息確切告知。
在此之前,所有人本都以為有機會甦醒(或說是做此希望),只是等待時機。現在才知道,奇蹟只有5%。而那5%,得先透過減少持續使用的鎮定劑劑量,觀察數字是否能自然回穩,在植物人狀態下等待奇蹟。若無,就安寧療護,不電擊、不用強心針做無謂的挽留。
必須學習放手。撇去奇蹟,救與不救,差異甚微。
弟來電商量,護理師詢問如果事情走到那一步,要不要留一口氣。我一時遲疑,因為長輩或許需要那最後一面。子女驟無父母如港灣破碎,卻是常態;父母失去子女,白髮送黑髮,一假設便感到撕裂。
臨時告知主管後,我再次南下。從辦公桌前將工作暫告段落,到收拾行李,呼吸又深又急,手不受控地顫抖,身體如實反映精神,以往從未如此。期間與父輩親人聯繫,請對方視情況告知長輩詳情,對方對此也有顧忌,打算明日同往探視再做定奪。
抵達,弟來接。兩人在車上講著講著,都哭了一會。想起前天與伴侶在晚餐時的話,我說,對機會渺茫的事情抱持希望,有時比悲觀主義更令人痛心。一語成讖。唯一沒預料到的是,上天連一點點機會都欠奉。不能怪誰,只能怪天。
一路上聯繫了許多人。回家換車,與弟吃完晚餐,轉眼母輩親人來家商議在何種情形、如何告知長輩。話說一說,看到他們哽咽,眼淚難免要流。
我以為我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面對這必然卻過於匆促的分離,臨近時才發現其實根本不夠,我只是,只是第一次面對非關年老或疾病的生之邊陲、只是第一次體會到死亡近在毫釐,也那麼輕易、只是第一次將與自腹中時就愛著我的人永遠分別、只是好不捨得。
我甚至沒想過自己會捨不得。
一席人紅著眼睛,為之後的可能性討論適當的安排、聯絡親友告知現狀,一面強打精神,對事情的發展抱持希望。我很難說清這是否飲鴆止渴,又或者蜘蛛之絲。他們敢於想些我不敢想的。
送走母輩親人,我和弟開始清查帳戶,以待明日逐一確認。從中還搜出我倆的存簿,翻開我的,某行匯款備註寫:媽媽愛你。而我當時不能察覺。另外,也準備了一套衣物和鞋。期間,父輩親人的子女分別來訊探問情況,一概回覆會再與他們父親聯繫。
次日,把昨天做好的檔案交給主管,隨後去醫院。開始忐忑於面對加護病房開放的時間,不想再得到更壞的消息。鎮靜劑停了,降腦壓藥物仍在施用,醫生說,應該已經不知道聽不聽得到了。
場面一團亂,親戚混在一起。罔顧規定。弔詭地既企盼奇蹟發生,卻又不顧忌科學,好像誠心祈禱就不會有感染風險。後來跟弟說,我們兩個講好就好,注意不要讓進入加護病房的超過兩人。我不希望人臨走前還要因他人受苦。
再次進病房,我說謝謝媽媽。謝謝媽媽愛我。
午餐後跟主管溝通遠端工作和請假的事,經歷關切與安慰,回以部分的社交辭令。我一向不耐煩這些,不過這距離正正好,親友反而在悲五三階段前後擺盪或不識好歹,常識告訴我那只是不中聽的關心,而我希望他們先閉嘴。
我和弟本不用煩惱這些的,至少我從來沒有為此煩惱過。
護理師說衣服不夠寬鬆,要換一套,再加一雙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