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坐起,我是甚麼時候睡着的?拿過放在床腳的鬧鐘,已經是晚上七時半了。我拿着手機走進浴室,一邊梳洗、一邊向動物界神奇女俠詠心發訊息,果不其然她還沒回到村內,但還好正在路途上,來得及一起晚餐。嘻。
洗漱過後走出浴室,才察覺客廳沙發和茶几上仍然一片狼藉。把沙發上的毛毯折疊好,再把擱置在茶几上、關於余小姐公司的工作文件疊整齊,通通搬回她房間的書桌上。基於余小姐日常都在忙於工作,平常在家中都是我負責收拾,只要我不需要陪伴客戶的時候,家務都是由我包辦。不過當我不在家,詠心其實也能自理,她就是習慣把日程塞得滿滿、耗盡了自己的能量,才懶於做家事。
我查看了天氣預報,這幾天濕度低、不會下雨,估計洗好衣服晾一個晚上應該能乾。我便把今早帶回來的衣物,連同堆積在污衣籃中的衣物,統統丟進洗衣機內,倒了適量的洗衣液、關蓋、開機。雖然晚上晾衣服不太好,但根據我對洗衣籃堆積幅度的觀察,再不洗衣服,明天詠心就會沒有上班的衣服可穿。這個人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套衣服,花錢給她買,她還不領情。看見洗衣液只剩一點,於是我繞場一圈,點算清楚浴室、廚房、零食櫃等地方有沒有其他日用品需要補充。
尚有時間,我更換了一套休閒的外出服,復古印花圖案的寬版襯衫、內搭素色短袖上衣,下身配襯百搭的西裝打折褲。由於在外我需要保持良好形象,每次出外、即使只是丟個垃圾,也習慣了不能穿得馬虎。為此,我總是會參考很多潮流雜誌了解近期衣着打扮流行甚麼,還好最近興起古着和寬鬆版型的衣服,這種配搭有夠輕鬆舒適,比起先前流行的韓系緊身褲好得多了。
樓下往右幾步之遙,便是由蘇氏夫婦經營的雜貨士多。蘇豐宸叔叔、蘇陳淑怡姨姨是一對很熱心的夫妻,在這裏經營着士多並不為營利,主要是為了讓村中老人能有足夠的日用品、乾糧雜貨等各種物資,不須特地奔波出村到市中心採買。因此,即使士多內售賣的只是以實用為主的平價貨品,我仍樂意購買。順帶一提,他們的姑媽就是那位在村內偷養家禽、個性有夠固執、卻又相當善良的蘇婆。
「蘇太,要一包洗衣液補充裝、兩盒早餐麥片、兩樽即溶咖啡粉、一支漱口水⋯⋯」我在口袋裏掏出三百五十塊紙幣和一個大環保袋,放在櫃檯上:「然後有剩餘錢,你就隨便幫我挑些零食湊數,不用找零錢。」
「好,你吃完飯就敲側門拿吧。」蘇太笑了笑,對我的生活模式瞭如指掌。蘇氏士多是舊港式典型的前舖後居,所以打烊時間遇上我這種遲來買東西的混蛋,蘇太會把貨品整理好一袋袋放置在她的家門,待街坊來取。這是住小村的好處,都是住在隔壁的街坊街里,全靠人情運作,不須怕有人使詐。
「唉,蘇太你對我這麼好,蘇先生會不會吃醋呀?」我開玩笑。
「才不會呢,他現在忙着清理明麗的臥室。」蘇太嘴上抱怨,但語氣還是聽得出很期待女兒的歸來:「因為疫情,明麗的畢業禮我們都沒能參與,已經三年都沒有見到那個臭丫頭了,整天只能隔着螢幕,都看不出來是胖是瘦。」
「我聽詠心說她現在是個獸醫了。」我善解人意地順着話題閒聊:「對了,她甚麼時候回來呢?」
「星期五。」
「也就是後天?那很快就能見面了呢。」
「是啊,希望她回來能找到工作吧。」
「現在那麼多人養寵物,有獸醫執照很容易找到啦,不用擔心。」
告別蘇太,我往回走,轉角入窄巷,映入眼簾的便是寫着「串串金」的串燒店招牌。其實步出蘇氏夫婦的士多後,再往前走出大路,就有一間寬敞的茶餐廳,是村長黃氏的分支家族成員為街坊經營的小生意,可是每天晚上六時半就準時打烊。而「串串金」的老闆是我的遠房親戚,同樣姓佘,但血緣關係太過疏離,輩份也數不清楚該叫表舅父抑或堂叔伯,老闆就索性要我叫他佘叔。
佘叔是個無兒無女的單身漢,舊時代典型的浪子。我看過他的年輕照片,那長髮及肩、喇叭褲搭配皮外套的壞男孩造型,正是現時復古風重新流行的東西。由於年輕時很好動、很愛冒險,今天說想去環遊世界,隔天就起行,當時的長途電話費昂貴,便與親戚朋友斷聯,大家都戲言說他死了。
後來到我約莫十歲左右,他忽然背著行囊風塵僕僕地回來雀全圍,摟著我就一頓大哭。當時的我還以為他是在外面受了甚麼委屈,沒想到他居然有積蓄買下這棟前舖後居的村屋,經營起串串金消磨時間,滿足他那刁鑽貪吃的饕餮胃口,真是個難得一見的隱世奇人。
「叔,你的忠實顧客來了。」我拉開趟門走進店內,佘叔就在店面喝酒消遣、看電視。
店內環境狹窄,只有四個卡座、和吧檯六個單人座,見店內沒人,我關上店門後便坐到吧檯位置,方便與佘叔聊天。佘叔與村內其他叔伯姨嬸一樣,從小到大都看顧着我,誰讓我是村內唯一的孤兒,村內的人除了新租客以外都不得不認識我。
「貴賓,你來啦?」佘叔打趣地回應,但眼睛離不開電視新聞播報,不由感歎:「唉,現在市道不好,你出村外得謹慎小心點,新聞報導一會兒是冒警詐騙案、一會兒就是失蹤案,更可怕的是隨機斬人的瘋子案呢⋯⋯」
「是啊,現在的賊人真的很猖獗欸。叔,今天有甚麼好吃呀?」我暗暗轉移話題,不然佘叔將會滔滔不絕地說起政治。
並非我抗拒談論政治,而是佘叔是那種典型說起政治,立即進入「唯獨我看破紅塵、你們所有人都是錯」的無敵星星說教狀態,不讓人插話,只讓人難受。
「嘿,我的店天天都有好吃!韓牛牛柳粒、黑毛豬肉蘆筍卷、鵝肝多士、清酒煮蜆⋯⋯」佘叔狡黠一笑,隨即迅速地給我調了杯凍鴛鴦,續道:「詠心是不是也來呀?來個燒雜菇雜菜吧!」
「叔,你真是個讀心之鬼。」我感恩地接過凍鴛鴦,佘叔曾經打遍全港茶餐廳的水吧工作,他調的港式飲料確實最對味。我看都沒看過餐牌,就對佘叔道:「你說的都來點吧,能煮飯嗎?我有點想吃飯。」
「好呀,但我現在煮飯要等一段時間喔。」
「沒關係。」我看了一眼手機訊息,接着轉述:「詠心說她大概九個字後到,還想吃燒菠蘿。」
「欸,沒菠蘿,但剛好入了批台灣鳳梨。」
「不一樣嗎?」
「鳳梨甜很多,不用起釘泡鹽水,而且燒起來超級香!」
「就由廚師發辦吧,我把我們的口福都交託給你了。」
佘叔愉快地走進後廚準備食物,坐着等待期間我就只能做出都市人必備動作——低頭滑手機。
廚房內正飄出食物香氣,我的肚子立即餓得不斷嘀咕抱怨,只得看看電視轉移注意力,可惜沒甚麼節目好看、無聊,又唯有繼續滑手機。
正當我還在想到底詠心甚麼時候才會來到,店門被趟開了。我抬頭一瞥,來者身穿樸素的機構T恤、方便活動的束腳運動褲,還嫌紮起馬尾不夠方便、直接盤髻,因頭髮不長所以盤的是低髮髻,以確保奔波勞動的時候絕對不會任何一絲東西干擾到。
「坐啊,不餓嗎?」我隨口招呼詠心小姐。
「餓啊,所以才來這裏不是嗎?」詠心隔了一個位置坐下。
「你坐那麼遠幹嘛?」
「坐近不擠迫嗎?」她的動作似是僵住,偏頭疑惑。
「找到了甚麼動物呀?」我沒有理會她的奇怪行徑,繼續看手機緩和飢餓感。
「甚麼?」
「你不是去救動物嗎?」
「我去救貓狗了啊?」
「你在開玩笑嗎?佛誕放生的通常不是烏龜之類的嗎,現在有人放生貓狗?」
「你在說甚麼啊?」
「你能不知道我在說甚麼嗎?」
「你知道些甚麼?」
聽見她的語氣有點慍怒,我才察覺不妥,不由得再次抬頭看向她。她正面向着我,以手托頭作出悠閒的姿態,可是雙腳出賣了她的情緒——一隻腳踩住高椅的橫鐵,另一隻腳着地傾向店門方向,明顯準備好逃離。
「你是誰啊?」我發覺她不是詠心。
「你先跟我說話,卻不知道我是誰?」對方的語氣漸變戲謔。
「哎,易作家,這我世侄允龐,眼睛不好經常認錯人,你別怪他。」佘叔捧着串燒走出店面,聽見這話,急忙替我解釋。
「阿龐,我忘了告訴你,這是易小姐,最近在黃家那邊租了個地方住。」同時詠心到埗,碰見這狀況,與佘叔異口同聲。
我轉頭看向真正的詠心,也是一身樸素的機構T恤、方便活動的束腳運動褲、盤起低髮髻,兩人同時出現才會發覺詠心稍微矮一點點,可能相差三公分以內⋯⋯ 這不能怪我認錯,但我還是道歉:「抱歉,是我認錯人了。」
「沒事,這是段很有趣的對話。」易作家、易小姐伸出友誼之手:「我是易天顏。」
「哇,很霸氣的名字。」我只得回握、自介:「我是佘允龐。」
易天顏來店是打算買外賣,所以坐了不久之後就拿着外賣離開了。由於許久沒有認錯人的關係,我感到頗為尷尬和懊惱,以致整頓晚飯,我都變得非常寡言,因為太想找個洞鑽進去躲起來了。
對我來說,就算我觀人入微、就算我能夠從大家的語氣和動作判斷出身份,就算沒有人把我認錯人的事放在心上,然而看不見表情的情況下,事實當真如此嗎?會不會這一刻大家臉上的表情都是尷尬,會不會有人偷偷取笑我、偷瞄我,事實是我不可能知道。
而我,竟然能夠將相處多年的同屋主兼「妹妹」,和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混淆,還進行了一段對話也沒有發現。
很像、真的很像,連聲音也很像,可能詠心的聲音稍稍尖那麼一點,易天顏的聲音稍稍磁性那麼一點,只要不集中精神、只要放下警戒,我就沒有分辨出來了。怎麼可能分辨不出來?怎麼可能分辨出來?
噢是的,這提醒了我,我的世界模糊不清,我連我身邊的人都應該要猜疑,因為我有問題。
「所以你剛才就和易小姐雞同鴨講嗎?」詠心大概是感知不到我的尷尬,硬是要提我不想提及的事。
我歎了口氣,掏出鑰匙打開家門、脫鞋進門,默默把日用品整齊地補充到廚櫃、浴室櫃之內。
「沒這麼嚴重吧?別那麼誇張。」詠心主動拿過零食,把零食統統塞進零食櫃,並問道:「買了多少錢啊?」
「三百五。」我癱坐在沙發上,我看見詠心收拾零食的背影、那個低髮髻,強行協助我回憶起易天顏,只得別過臉。
「所以你是選擇性回應是嗎?」
我聽見詠心失笑的聲音,選擇打開一個新話題:「今早村長來找我討論,說池塘邊的欄杆被蘇婆的生化武器撞壞了,我把朋友的卡片給了他,讓他別找上次那間黑心公司。」
「把鴨鵝比喻成生化武器,我還竟然聽懂了。」詠心坐到我隔壁,一聽見有關村內議題注意力立即被轉移:「可是就是因為那家是黑心公司,才不管蘇婆偷養家禽的事,你朋友的公司會不會有人舉報蘇婆啊?」
「我跟他說一聲就可以了。」
「但是蘇婆家的鵝這麼兇,攻擊工人的話,事情會很大條吧?」
「要是有疑慮,工程進行的時候把蘇婆的生化武器藏起來,別讓外人看見就行。」我開始覺得心煩,詠心的聲音一直提醒着我,易天顏的聲音。該死,我要是我再次分辨不出來,就不只是丟人,而是告訴人我是個腦殘。是的,我腦部的梭狀回、即是顳葉與枕葉一部分,出現了異常損傷,因而患上面部識別能力缺乏症,所以我是腦殘的一種。可惜不符合領傷殘津貼的標準,所以我也不想承認這一點。
「可是鴨鵝會叫啊,要是有人硬是要舉報怎麼辦?」
「我不就說了我會跟朋友說一聲了麼?」我心煩之下,不禁提高了聲量而不自知。
「你只是認錯人而已,有甚麼大不了的,用得着這樣嗎?」詠心明顯對我的語氣感到不滿。
「我有怎樣嗎?我不就提出了解決方法了嗎?」
「我只是想要指出潛在風險!」
「用那家黑心公司,你能擔保他們家的圍欄不塌嗎?現在已經有人要舉報蘇婆了嗎?能不能別用一堆假設性問題來煩我?」
「⋯⋯不是你先開始這個話題的嗎?」
「喔,對,是我的錯。」是的,是我的錯,要是我沒有認錯人,現在就不用認這種錯了。
客廳氣氛死寂,窗外傳進來的蟲鳴蛙叫,此刻飄蕩於室內構成環迴立體聲。
我不曉得現在詠心情緒如何,只見她翹着手,應該是很不滿吧。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會這麼心煩,但是這種感覺真的好討厭,我好小家子氣、我需要讓自己沉靜下來、我不能繼續待着⋯⋯ 我唯有站起來,走到浴室拿起了衣籃,打開洗衣機拿出洗乾淨的衣服,然後拿着一籃衣服,走出大門,往天台晾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