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與書友見面,席間提及友人稱我初見,我說初見為昔日網名,現在沒用了,但仍有一些朋友這樣喊我。他知我喜歡清初詞人納蘭性德,猜測是否出自「人生若只如初見」《木蘭花—擬古決絕辭諫友》。非也非也,是北宋晏幾道「記得小蘋初見」《臨江仙》,我名蘋。
初見一詞於傳統詩詞出典不算少。「人生若只如初見」,感傷故人情誼易逝,不如初見。年少曾因此句觸動,邁入中年重讀卻是另一番感受。人生多艱,難以苛求事事圓滿,即使情誼不如初見也就罷了。中年收束激昂情緒,年輕人看來似乎現實寡情。不過情緒太多,難免淹沒理智,如何適切節制情緒與理智,是一生的課題。
「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李益《喜見外弟又言別》)則是亂世哀音。安史之亂造成眾多民眾流離失所,李益與十年不見的表弟相見不相識,通姓問名才敘契闊,馬上又面臨生死兩茫茫。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見月」,春、江、花、月、夜共同構成的美景使人沉醉,誰第一個見到如此美麗的月夜,引發詩人感嘆世間滄桑,以及遊子離思、思念丈夫的妻子等人間情感。另有「仙臺初見五城樓」(韓翃《同題仙游觀》)、「雨前初見花間蕊」(王駕《春晴》)、「二月虹初見」(《萍》)、「放梢初見影離離」(黃庭堅《新竹》),描繪初見各式景物的情懷,各有文采巧思,讀來相當有趣。
晏幾道似乎很喜歡初見一詞,另有「鬥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臨江仙》、「樓倚暮雲初見雁」《南鄉子》。最知名的是《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淺白易讀,由人去樓空的落寞,追憶昔日宴飲的歡樂時光,而名叫小蘋的女子,讓晏幾道深刻記得初見時的衣著,可見著實刻骨銘心,全詞溫婉感傷。晏幾道的《小山詞》自序,提及昔日與兩位友人吟詩作詞,友人家有歌伎,晏填的詞交由歌伎蓮鴻蘋雲當場演唱,歡樂無限。如今友人一逝一病,三人不再重聚。惟歌伎蓮鴻蘋雲,到底是蓮、鴻、蘋、雲四人,抑或蓮鴻、蘋雲兩人,各方意見不一。不過晏幾道另有「小蓮未解論心素」《木蘭花》,即知晏幾道魂牽夢縈的燦爛時光,多有蓮鴻蘋雲的倩影。
晏幾道為晏殊幼子。晏殊是北宋神童,七歲能詩,十四歲受薦舉參加科舉。曾任相,亦是知名詞人,後因故罷相貶官。晏幾道雖為相國公子,但晏殊過世時他才七歲,家境隨父親逝去而沒落,可能深深影響他日後的為人處事。晏幾道僅為小官,宋史無傳,以致生平後世所知不多。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原為唐末翁宏《春殘》中的兩句,翁詩流傳不廣,倒是經晏幾道襲用後備受喜愛。這樣的寫作手法,宋代稱之奪胎換骨、點鐵成金,蔚為風尚。如今卻是抄襲。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風氣,不能亂了套。倘若將宋代的點鐵成金視為抄襲,對宋人而言是莫須有。今人將他人作品據為己有,即使強辯是奪胎換骨,依然違反智慧財產權。
蘇軾曾託與晏幾道交好的黃庭堅轉達,希望拜訪晏幾道。誰知晏以「今政事堂(宋宰相署)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拒絕。晏幾道不見蘇軾一事,年少的我覺得帥氣。很喜歡蘇軾,若蒙蘇軾求見,我一定屁顛屁顛衝過去,絕不囉嗦。晏幾道做了我做不到的,讓我相當敬佩。
中年重讀這則佚事。名滿天下的文壇領袖蘇軾,請託同為兩人好友的黃庭堅求見,對晏幾道誠意尊重,晏理應欣然接受,斷然拒絕未免不近人情,卻非常勇敢,忠於本心並不容易。或許晏幾道並非對蘇軾有什麼意見,純粹無意社交。此事談不上誰高誰低,只是選擇而已。看來晏幾道始終率真任性,恐怕人緣不太好。最好的時光早已過完,不時咀嚼前半生燦爛歲月的晏幾道,日子大概不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