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到剛剛覆盤,他就在,我問這隻鬼:
「你剛剛所提的對手,是遲亮?」
「不是,不算是,但⋯⋯那小孩逼迫我使出狠手,他沒有給我選擇的空間,抱歉。」抱歉是對著鏡光說的,彷彿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什麼陣仗沒見過,千年的閱歷,什麼高手沒遇過?」鏡光的情緒整個失控,佐為好像也陷入膠著。
「是我失手,原本⋯⋯。」佐為試著解釋,似乎又難以啟齒。
我猜,他不自覺的啟動防衛機制了,遲亮到了中盤,出現玉石俱焚的攻擊,這種強烈威脅下,很難不拔刀吧?
佐為眼神發怔,表情寫著,自己也很難接受這事實。只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應游刃有餘,原本只打算四兩撥千斤的玩玩,無意間卻殺紅了眼。還沒有意識到波瀾的情緒,刀劍已砍過去,對於那煞不住的攻擊,佐為自己也相當訝異。等眼神慢慢斂住後,他客觀分析:
「遲亮不算是我的對手,但因為與他的對弈,把我從很深的睡眠喚醒。整整封印了一百四十年,其實是刀鋒自己醒了。在遲亮的全力反擊下,刀劍察覺到了,它被一種對決的衝動給喚醒。」
「你認為鏡光無法理解這狀態?」陳湖。
佐為不語,背對他。
鏡光噴話:「我不想看到遲亮那麼絕望,聽他說『輸了』,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我眼眶熱熱的,這過動兒不再是想吸引人注意的自私鬼,他強忍著無法吐真言的痛苦。完全不是我認識的鏡光。
「鏡光,我當下⋯⋯太急於確認自己的能力,對不起。」宅心仁厚的特質寫在佐為眉宇間。
「他對自己的信心,經過這一局,應該整個被你擊垮。」鏡光一說完,佐為的表情更難看了。
鏡光的體內,原本有個劣根性,讓我視為無藥可救,也因為這缺陷讓他永遠為所欲為。但今天不知怎麼了,這劣根性反而將了我一軍,它擊碎了我既有的認知。還有那個叫遲亮的小孩,他讓這一人一鬼,脫離常軌,這小孩不尋常。
想的出神的我,腿無意間碰撞棋墩,棋子微微偏離。我盯著鏡子裡的佐為問。
「一步不差?」
佐為挑眉,點頭。
我轉向鏡光:「能這樣覆盤不簡單,你知道這也是一種能力嗎?」
我到現在才把這震驚吐出來,這能力真的不簡單。
「這每個人都可以吧?」鏡光。
他看我了,終於從情緒裡走出來。
「不,我沒辦法。這不只是記憶力,必須同時理解兩個人的思路。」
佐為的表情也開始變得柔和、恬淡,我在窗外,看到一枚上玄月,細細的,隱在雲層間。右下角有車子閃著紅色方向燈,轉彎。
「明天可以來學校嗎?」我聽到自己以輕柔的聲音詢問。
「嗯。」「謝謝。」
他突然看著我,眼神對視的霎那,對彼此的理解好像已超過這半年。
月光、棋墩、佐為,這三個東西好像把時間溶了,月光從遙遠的地方過來,附在棋墩裡的佐為也從遙遠的地方來到現在。
回到車子,車燈兀自亮著,雨刷尷尬的黏在半空,連續發動了幾次,還好⋯⋯發動了。伸手摸了一下副駕駛座,濕透。我的學生被鬼纏身,我一句話都沒有告訴家長。能在這樣的時間點,認識這最抽象、最概括的形體,不早,也不晚的十三歲,我認為鏡光是幸運的,至少他被圍棋蘊藏的玄機吸引了。
回程路,腦子不斷泌出佐為的話,「你知道什麼是對手嗎」。曾幾何時,遇到旗鼓相當的人,面對面坐著⋯⋯⋯。兩邊太陽穴刺刺的,不曉得要把溫度往上調、還是往下調,擋風玻璃一直起霧。
隔天鏡光真的來了,曠課的他正在補做值日生,趁他擦黑板時轉身問:
「你房間那個棋墩,從哪來的?很厲害的木頭耶。」
「爺爺送的。有天去找他,跟他下棋(當然佐為有幫點小忙)。看我下得蠻像一回事,主動問我要不要一個棋盤,立馬敲竹槓,還特別指定要四隻腳的。」
「爺爺很迷圍棋?」我問。
「是啊,每次去找都想找我下,溜得很快。」
「沒想到你自己學會了,難怪他這麼高興。」
「這種東西我媽不可能買給我,沒想到那天直接就去買了。」
「去古董店?」我問。
「你怎麼知道?」
「門口有一隻虎斑貓?」
「你怎麼會知道?」鏡光的音量是剛剛的兩倍。
「所以你爺爺知道那間店?」
「你也去過那間店?」換他好奇了。
原來我不是見鬼了,不對,是真的見鬼了。那天沒半個人相信我講的,現在得知有另外兩個人也去過那間店,亢奮起來。
「天啊,那棋墩很貴吧?」
「老闆原本不賣。」
「老闆是什麼樣的人?」(他居然看過我沒看過的老闆。)
「就老闆啊,他說不賣,說那棋墩是非賣品。」
「所以放在最裡頭?」
「你怎麼會知道?」鏡光兩隻手抓著板擦,聲線整個扭曲。
「最後還是賣了!你爺爺是大富豪?」
「最後說棋盤是我要用的,貓說可以賣,老闆才賣的。」
「貓?」
這對話讓我有點踩空,劇情太離奇,但我完全相信。又想起貓舌頭刮在塑膠空碗的聲音,黏黏的。
「花多少錢?」鏡光還是沒回答
「四千。」
「四千?!怎麼回事,少掉四個零吧,僅存的古物件,勘兵衛留下來的作品根本是個位數,可直接換一棟房子的,你確定賣四千!?你知道那棋墩是上等榧木做的嗎?」
「榧木??」
我快暈倒了:「你知道製作那棋墩的碁盤師是鬼頭勘兵衛嗎?」
「鬼頭⋯⋯什麼?」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事,為什麼一隻貓答應把幾千萬的棋墩隨便賣出。這鏡光又一問三不知(想尖叫)。
「之後還去過那間店嗎?」
「沒啊,老師⋯⋯你想幹嘛?」鏡光已經察覺我不尋常。他踮腳跟,想擦最上方的板書,板擦髒了,粉筆灰直接飄在我們倆的衣服,我將椅子退了一步,繼續問:
「血跡⋯⋯那棋盤上的血跡是誰的血跡?」突然想起那個我看不到記號。
「要問佐為。」
「你沒問過?」
「我猜是佐為的上一個寄主。」
我推著鬼頭勘兵衛的生卒年:「難道是江戶時代?」
有幾個學生好奇的走過來。我隨他躲到後陽台,鏡光的手臂伸到陽台的外牆用力打板擦,逆風,粉筆整個揚起,滿天的白色粉塵。我按住他的手,等風勢過去,兩人站在三個垃圾桶的中間。
「那天爺爺決定買它的時候,我詢問老闆有沒有別的棋墩,因為這個有污漬。爺爺說哪有什麼污漬,我氣爺爺睜眼說瞎話,棋盤明明就是有瑕疵。貓直接跳到棋桌上,我們都嚇了一跳。」
「所以你是那天看到血跡?」
「我指出那片血跡時,佐為突然現身。」
眼睜睜看著棋盤突然變成一個光體,無法直視的光體,整個棋面變成顫動的光海。天門洞開,有個人形從中出現,就在此刻,一切都搖晃了。聚在眉峰的汗珠流到眼皮,蒙上模模糊糊的水幕。那個人形開口講話:「感謝上蒼,終於又回到人世了⋯⋯。你看見了,你聽得到我嗎?你是不是可以聽到我的聲音?」
「誰?」鏡光天旋地轉
「是我,藤原佐為。」⋯⋯⋯⋯
「之後聽說被救護車載走,在醫院昏迷了兩天。出院後,就看到棋盤放在我房間了。它超重,應該是我爸扛上來的,我很少移動它。」
「你是這樣開始下棋的?」
「嗯。有天佐為以悲淒語氣請求『請當我的手』。我的手,沈入木盒拿起一顆圓形的黑石,那是我第一次摸到碁石,冰冰涼涼的。當我依他意念在棋盤擺下第一手時,有滴水,突然從空中滴落,剛好落在我的臉。是站在背後的他,他的淚是冰的。佐為整張臉藏在扇子後,肩膀不斷顫抖。那時,我好像和那隻鬼通電了,他的意念直接注入我體內。」
他盯著樓下一整排剛被鋸的老榕樹,露出慘白的斷面,語氣像在描述其他人的經驗。
我想起那天晚上,冷氣滴水。
我跟鏡光好像也是流通的,因為他補充:「從那天起,我房間冷氣開始滴水,但我再也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那片血跡。」
終於忍到下班時間,心神不靈的,打開google地圖的手機架在出風口,目的地「鬼頭勘兵衛」。碩班畢業後,就很少來這一區,這區道路特別窄,跑出好多新店面。剛剛經過那個公車站牌了,地圖顯示剩2分鐘。它在我的右手邊,停好車,徒步走近那狹窄長街屋,老闆在嗎,怎麼開口,那隻貓是怎麼回事,牠的長相⋯⋯閉上眼還想的起來。
「您已經到達目的地」,google發出聲音。
鬼頭勘兵衛的泡泡,真的是一家——連鎖火鍋店,拍胸脯的小花沒有說錯。不死心,走到路底。被彩繪的變電箱還在,我就是在那變電箱後面把褲子烤乾的。
從店裡跑出來的那天,小花就說那是一家火鍋店。但棋墩現在確實在鏡光房間,只是,有虎斑貓的店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