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蹟能深入靈魂,挖掘出連本人都沒意識到的意圖,用以對協商或簽約雙方保證,在神明的見證下,一切皆無所遁形。
加爾.莫哈特爵士在首座上半闔著眼,蒜頭鼻上夾著副厚重的鏡片,在他皮膚鬆弛的瘦臉上搖搖欲墜。他時不時得用留長的指甲扶正,避免在剔透的玻璃留下髒兮兮的油脂,顯得自己不夠高貴。
身為君臨此城的議員之一,此時卻只能空著雙手,任由飢餓在肚裡迴旋。桌上連杯酒也沒有。他搔了搔長了細細一層粉紅色短鬚的下巴,軟綿眼皮下的淡藍眼睛掃過長桌旁的人影,意興闌珊地打了個呵欠。
可以坐滿二十人的白色大理石桌兩側,只有兩個男人正互相對峙。
背對窗戶的那位下巴尖削、膚色如土,身著一襲綴了金邊的深紫色長袍。高昂的頭顱下圍著同樣金光閃耀的絲質領巾,內裡是質料厚實的藍紫色上衣,縫上渾圓的珍珠粒,就像真正的夜空般星光熠熠。
但最奪目的還是他胸前沉重的黃金掛墜。繁複纏繞的金鎖鏈每隔一指長,就鑲嵌著一顆紫水晶。盾型底上用色彩斑斕的瑪瑙描繪出主體的羽毛,筆尖的部份則是嵌了銀絲的釉塊。
男人還帶著頂長了繽紛長羽的白色毛帽,腰間短劍的握柄閃著綠寶石的輝光,似乎想用盡全身誇耀他的財富與威勢。
相較之下,對面臉孔方正的青年,身著米色織錦外衣,繫著鑲了銀釘的寬腰帶,戴著翡翠銀戒,也是一點都不寒酸的裝扮。但在男子招搖的華服前相形失色,宛如只是件粗布衣與打了鐵鈕扣的亞麻布條。
青年臉色鐵青,瞪視著華服男子。對方則神態睥睨,氣定神閒地捲著鷹勾鼻下的八字鬍。
長桌盡頭還有另一人,正望著窗外發愣,似乎也和加爾爵士一樣對此間發生之事毫無興趣。本來要是盧恩.羅沙本再謹慎些,進了城就把對方軟禁起來,不讓他去找救兵,現在也不會上演這一齣名為協商的鬧劇。
家主與繼承人,當前者不在場時,後者往往就是家族的代理人。雖然她說是來「學習」的。
加爾爵士瞇起本就細小的眼睛,打起精神催動又脹又混沌的腦袋。
眼前尚未成年的少女雖然從法律上來說沒有簽訂契約的能力,但是高傲的亞瑟納家絕對不會冒著讓人散播其不守信的風險,完全無視其繼承人給出的承諾。此時此刻,奧菲莉亞.亞瑟納毫無疑問代表著亞瑟納家族與亞瑟納莉亞,只要能從她那裡得到承諾……
慵懶的爵士興致一下高昂了起來,但表面上仍無趣的曲著指節敲打桌面,用浮腫的眼皮掩蓋燃起的精光。
金灰相間的眼形護符用柚木做的架子立在他前方。這是卷軸工會的守護神:風與智慧之神的證明。神蹟能深入靈魂,挖掘出連本人都沒意識到的意圖,用以對協商或簽約雙方保證,在神明的見證下,一切皆無所遁形。
「這是對我們卷軸工會最惡毒的污衊。」盧恩手撫著胸前的掛墜,言詞激烈,表情卻毫無波動。「如果那些假貨真的是從我們工會出產,那你一定會拿到工會的認證書,上面會有當地分部負責人的簽名與工會的徽記。啊,你先別著急。」
他對等待已久、迅速趨前準備打開身旁木盒的青年搖了搖手。
「我知道你有,但是啊,那是真的嗎?」翹鬍下的嘴角邪惡地勾起。「佩多商會與我們有過多次交易,要弄到一份數量、種類都相似的認證書應該不會太難吧?拉爾蒙.佩多。」
盧恩的態度傲慢無比,完全無視兩方地位平等時應有的稱謂。加爾爵士見多了他的把戲,這對那些階級更低、規模更小的商會或許很有效果。
顯然對拉爾蒙毫無作用。青年寬闊的胸膛鼓脹如球,按著盒蓋的粗糙手指青筋糾結。儘管激憤如此,他仍帶著禮貌的微笑,用顫抖的手將木盒移到桌子中間。
「羅沙本閣下真是會說笑話。這是東方的傳統嗎?請原諒來自北方的粗人教養不足,無法理解您話中真意。」他緊緊按著木盒,另一手護在開口前,快速朝兩側致意。「各位請看,這是我從卷軸工會在埃伊爾的分部,拿到的認證書。」
拉爾蒙戒心十足,直勾勾地瞪著盧恩,頭也不低便在眾人面前揭開盒蓋。他拿起收捲起的羊皮紙,鬆開皮繩,在事前鋪好的絨布上徐徐展開。
「與卷軸同樣的低魔皮紙,來自菲斯托領野生的巡羊。墨水則是滲了濡草粉末的專用墨,您只要拿魔核來試就知道。」
「還有埃伊爾分部負責人的簽名。雖然我並沒有親眼看到簽名的瞬間,但堂堂卷軸工會應該不會在這點上耍花招吧?您應該也有同樣簽名的文書,只要拿來對照一下就知真假。」
他再度朝長桌兩側各鞠了一次躬,結束後低垂濃眉,彎曲著壯碩的背脊,像盯準了獵物的猛獸般,繼續瞪著態度高傲的男人。
黃金鎖鏈清脆奏響,盧恩像布幕之下、動作誇張的演員,仰起頭,嘆了極為悠長的一口氣。
「你這是自取其辱,拉爾蒙.佩多。」他的低語如同毒蛇吐信。「我正好下午要與另一個商會交易。高品質的魔封蠟可是你全身家當都買不起的,但我不願平白遭人誣陷。」
他從懷中掏出用淡綠絲綢包裹的皮紙捲,輕輕揭開包裹,拿出其中的細長紙捲。他指尖輕彈,有著金箔光澤的碎塊落下,在桌面上化為灰燼。他學著拉爾蒙弓著身軀緩緩揭開手中的認證書,動作輕巧,幾乎沒令絨布的纖毛彎腰。
帶著羊皮手套的指尖舖平皮紙時,陰險的眼神變得溫柔,彷彿正俯身關照著嬰孩的睡顏。不過當盧恩重新抬起頭,那張令人不悅的臉已重回冷漠。
「莫哈特大人,亞瑟納大人。」盧恩也朝兩人行禮,姿態中完全沒有一絲面對拉爾蒙時的傲氣。「請兩位見證。」
他打開了胸前的掛墜,取出一支頂端鑲了暗紅寶石的小杖。細長手指捻著幾乎像根針的金屬桿,從兩份文書的中間,輕輕落下。
黯淡的墨色在核心的緋紅光芒下,點起了幽微星光,如水波往兩旁擴散。不只是盧恩拿出的那一份,拉爾蒙的也浮起了光點。
「您還有什麼話好說嗎?羅沙本閣下?」拉爾蒙的嗓音難掩喜悅,挺直身板,俯視仍低著頭的盧恩。「只有您們工會會使用這種墨水,也只有您們工會知道製作方法——」
「先不要說話,虛長肌肉的蠢貨。」
男人的鷹勾鼻幾乎貼到了指節,目光極其專注。在拉爾蒙眼中這不過是困獸之鬥,於是他只是憤怒地噴著鼻息,將壯碩的雙臂在胸前盤起。
加爾爵士假裝扶正眼鏡,掩飾臉上的竊笑。
靜默之中,盧恩彷彿不再是囂張跋扈的工會代表,而是名追求完美、意欲登峰造極的工匠。他的手沒有一點遲滯,亦沒有一絲顫動,猶如遵循指令的魔偶,精準讓核心在離紙面不到一指節高的地方拂過。沒有忽略一個字母、一道筆劃。
星河隨著他的動作,從最左上角一行行飄起,再因為遠離逐漸黯淡。盧恩似乎停止了呼吸,直到最後的簽名前,他才抬起頭深深吸了口氣。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拉爾蒙.佩多。現在立刻道歉,並為這無憑無據的悔辱付出代價,我就原諒你。」
粗嘎的嗓音飽含自信,令青年陷入困惑的沉思。
「盧恩.羅沙本是在做困獸之鬥」,他一直這麼想,但檢測即將結束,盧恩卻絲毫不驚慌,甚至那抹厭倦也極為逼真,一點都不像在虛張聲勢。
不,因為是今年最後一批的交貨,為免意外,所以我是親自前往埃伊爾取得卷軸再帶過來。他就是在虛張聲勢,不能被騙倒了。
「我從頭到尾說的都是事實,滿口謊言的是你。」他謹慎挑選字詞,不打算做出任何承諾。「還在等什麼?等你的魔核魔力耗完嗎?」
「可悲。」
盧恩像是吐出穢物般挫動雙唇。他帶著蔑笑移動金屬桿,緋紅光芒繼續掀起星海,直到最後一行字前。
「唉呀。」
他不緊不慢地哼了一聲,在拉爾蒙逐漸失去血色的臉孔下,移回簽名前,再試了一次。潦草緊湊的筆跡依然維持著黝黑墨色,暗如陰影,在青年眼中並未亮起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