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坑路線錯綜複雜,每隔一段距離就有火把以供照明,說暗不暗說亮不亮,昏黃的火把劈啪燃燒,他們的身影映在岩石上,增添了幾抹森森鬼氣,不時遇見四五個士兵巡邏,但他們只是跟蘭芳點點頭,沒有發現什麼異狀,也不理會蘭芳後面跟著的幾個人,一路順利無阻。
上官禦計算遇到士兵的頻率後,覺得還是讓黑狐的徒弟繼續昏迷比較保險,免得她試圖引起騷動,等到無人處再看要如何處理,當下便專注於蘭芳的一舉一動及周遭,靠自己的觀察以避免入圈套。
不知道拐了幾個彎,上官禦等人若不是受過訓練,恐怕早已迷失方向,隨著越來越往地底走去,他們的神經便繃得更緊。
「…你要跟緊,如果走丟,我擔心你自己走不出去。」上官禦湊到景明煌耳邊,不放心的叮嚀。
唯一可能迷路的景明煌對此心知肚明,謹慎的點頭。
坑道內除了他們的腳步聲,還有地鳴與諸多雜音,遙遠的地方隱隱有打鐵聲與馬匹的嘶鳴聲傳來,但回音太雜分不清從哪個方向、從多遠距離傳來的,藉由這些聲音來判斷,這裡絕對不是單純的礦坑。
道路的寬幅越來越開闊,天頂高度也是逐漸增高,一行人像是走進巨大的壺裡,路上還經過好幾處疑似廣場的空曠地帶,雖然仍沒有遇到大批人馬,但幾乎能確定這裡就是叛亂者的根據地…
他們已深入敵營,危機四伏。
走了很久的路,火把亮光斷絕,看著像黑暗將路吞沒了,搞不清楚前面到底還有沒有路可以走,蘭芳抽走牆上火把,指向黑漆漆的前方。
「就是這裡,殿下就是被關在前面。」說罷,她便加快腳步,急切的往前走,眾人趕緊加快腳步,只盼能早點與景幽炎重逢。
--但是景幽炎不在這裡。
火把落地,在岩石上發出碰撞聲,雖然沒有熄滅亮度卻暗了不少,蘭芳驚愕不定,衝到岩牆邊,抓著沾滿血的鏈條,慌亂的翻動觸手能及的所有東西,鋼針、鐵板、木條、烙鐵等等…能想到的刑具擺得到處都是,沒有圍欄的「牢房」裡到處都是怵目驚心的血漬,就是沒有景幽炎曾在此處的痕跡,他去哪了?
--他還活著嗎?蘭芳臉色刷的慘白,雙膝無力的跪下。
蘭芳幾乎失心瘋的狂亂動作、跪坐在地的驚疑恍惚眾人看得清清楚楚,心知她絕非做偽,也就是說…
這是個圈套!他們「全部人」都落入陷阱裡了!
「辛苦妳了,蘭芳。」寂靜無聲的空間裡,悠悠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眾人抬頭,挑高的岩壁上有個坑洞,有個人影提著燈籠俯瞰眾人,火光昏黃距離遙遠,看不清那人的樣貌,他帶著戲謔的笑聲只讓人聽得火大,同時湧上一種不妙的預感。
「…主人!為什麼…」蘭芳仍跪在地上,混亂的思緒還未理平,不知該解釋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裡,還是該詢問景幽炎的下落,渾身顫抖著。
不待她繼續說,那人便居高臨下的甩出飛鏢,直朝蘭芳眉心射來。
景明煌甩開上官禦制止的手,拔劍替毫無動作的蘭芳擋下。
「是你把幽炎綁來的?!他在哪裡!」景明煌氣急敗壞的吼。
那人卻不答話,一道像蛇般冰冷陰騭的目光,朝景明煌直視而來,即使火光昏暗看不清楚,仍讓他一陣悚然,接著聽到對方縱聲長笑。
「這不是我們瀧國的皇帝陛下嗎?居然紆尊降貴,冒險親自前來營救受困的弟弟,真是感人…同時也蠢得可以。」他的聲音在礦場中迴盪,失了真實度,照推斷這人定是四方諸侯之一,可現階段卻聽不出來。
隨著他最後一個字吐出,突然間天搖地動,四周的岩石與地面的岩板裂開,龜裂的痕跡越擴越大,有的岩石高竄、有的低陷,密密麻麻的亂箭從四面八方射來,眾人除了躲避箭矢還得當心腳下,隊形整個崩解。
上官禦拼命向景明煌衝去,卻只扯下他一片衣角,隨即掉進坍崩的坑洞,花無蹤等人還沒反應過來,腳下一空,各自摔往不同的方向,就此失去蹤影,與其他人分散。
進到這裡過不了半刻鐘,眾人就被拆開,始料未及直讓人瞠目結舌。
火把光源在混亂中熄滅,隨著轟然巨響崩解停止,煙塵瀰漫許久,岩壁下的空間滿目瘡痍,亂石七橫八豎的堆疊,整個空間被破壞殆盡,看不出原貌,男人靜靜的站立片刻,將手中的燈籠往腳下的漆黑處扔去。
「再好用的東西,也不過是個道具…勞妳這麼賣命多年,妳可以永遠安息了,蘭芳。」男人冷沉的低喃聲在死寂的空間裡迴盪著。
他緩緩走進身後的坑道裡,一身黑衣融入黑暗中,隨著腳步聲逐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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坍崩的落石與砂土力道兇猛的向下掉,花無蹤本能的保護身上要害,仍不敵土流的狂勢,身上多處挫傷,背上的人也被跟著甩脫,但他沒閒情逸致理會,下墜的感覺並不好,頭暈目眩下只有要直落到地獄的惶恐。
正當他以為自己就要這樣落魄的摔死在深淵裡時,土流受到地面阻攔終於停止崩落,率先落在地面的沙石成了墊子,稍微減輕了衝擊力,但他全身仍痛得快散架,狼狽的攤在土石上喘氣。
吸進肺裡的煙塵嗆得他差點斷氣,四周烏漆抹黑,花無蹤吃力的撐起身體,想要站起來卻狠狠撞上岩石,他胡亂伸手摸索,卻發現這空間狹窄到他只能彎腰站立,沒有辦法直起身。
冷汗涔涔滲出,這裡難道是他最討厭的那種空間?
【漆黑又狹窄的地方】
花無蹤失去所有表情,腦袋瞬間變得空白,雙膝無力的跪在地上,顫巍巍的取出隨身帶著的火摺子,拼命祈禱自己搞錯了,火光亮起的那刻,他的心卻如入冰窖一樣,沉到谷底、冷到心裡。
他容身之處的底部是將他沖下來的土石,掉下來的那個位置(也就是他的正上方)被撞出坑洞,現在被大石頭堵住,還有些較小的砂石從縫隙間滾落,但要從那裡向上爬回去是不可能的任務,左右兩邊的空間不過比展臂稍寬而已,前方跟後面倒是沒有障礙物,深邃的黑暗向遠處蔓延,不知道通向哪裡,但無法斷定是不是死路。
花無蹤幾乎呈現停止思考的呆滯狀態,愣愣的瞪著無邊的黑暗處看。
原來他墜到一處狹小的廢道裡,這條廢道的用途並不是挖礦,似乎是扔置廢棄物或透氣用的那種小坑道,否則不可能如此狹窄…但這件事對現在的花無蹤來說,根本毫不重要。
這位天下排名前三的絕世刺客,陷入重度恐慌中,亂了方寸、慌了手腳,俊秀的臉蛋慘白得像張紙,沒有冷然肅殺、沒有平靜無波,只有恐懼與驚慌,二十多歲的青年此刻就像走丟的幼童一樣,無措得讓人心疼。
「…首領!阿黎姐!陛下!殿下…誰都好,有人嗎!!」花無蹤不管周圍有沒有敵人,幾乎是崩潰的嘶吼著。
黑暗處與狹窄的空間若是分開,他不會如此失控,但兩者相加對花無蹤的精神卻會造成強烈刺激,如此特異的弱點得從他幼時說起。
花無蹤在遇見天楓寺的眾人前,自小就是個倒楣透頂的人,他幼年時家中遭逢巨變,還未學會講話就流落街頭,在一處山村裡受盡欺凌。
他總是遭到無理的打罵,那一天他不知道又犯了什麼錯,或是他根本沒做錯事,只記得那時他全身都是傷,慌不擇路的往山上跑。
追打他的人看見他躲進山洞裡,本想抓他出來,卻因為那山洞狹窄只容得下孩童出入而無法如願,竟然一氣之下將洞口堵死,就這樣放他在那裡自生自滅逕自下山,臨走時還不忘嘲弄幾句。
年幼的花無蹤嚇得魂飛魄散,小手用力的拉扒著洞口的障礙物,即使指甲迸裂在東西上抓出血痕,也沒能撼動分毫,任憑他如何哭叫都沒人搭理,擺明了就是要他死。
時間不留情的前進,面前的出口被堵死,外面透進來的光也消失不見,籠罩在漆黑的空間裡,花無蹤滿臉鼻涕淚水,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盯著他看,雞皮疙瘩冒得密密麻麻,恐懼浸染他的心、可怖的死寂侵蝕他的靈魂,他蹣跚的往身後的方向摸索前進,爬向未知的黑暗深處尋求生機。
越往前就越潮濕,苔癬的氣味與自己的冷汗疊在一起,坑洞越來越狹窄,有幾處甚至他得用蠕動的方式硬鑽,岩石割破他的手腳,膝蓋等處多有擦傷,耳邊只有自己的啜泣與空洞的嗡鳴聲,回音陰森森的在空間裡飄盪,偶爾很遠很遠的地方隱隱有水滴落,似乎還有老鼠的齧齒聲。
這一切事情在目不視物、陰濕寒冷的這裡,都讓他頭皮發麻幾乎崩潰,拚死向前摸索,這片黑暗卻像沒有盡頭似的,永遠維持原狀。
死路、死路、死路。
黑暗、黑暗、黑暗。
飢餓、疼痛、無助、恐懼無限放大,不知道過去多少時間、哭了多少回,眼睛腫得快睜不開,精神壓力讓他吐出酸水,全身被汙泥、汗漬、血水、尿液弄得骯髒無比,他脫力的趴伏在冰冷土石上,意識已經一片空白。
有什麼東西爬經他的手,他正餓得慌,下意識抓住就往嘴裡塞,混雜著泥土的腥臭黏液在口中爆開,嘴巴裡激烈抽動的條狀物讓他噁心不已,本能的想吐卻吐不出來,憋得眼眶發紅硬生生將其吞下,終究本能強於理智的厭惡,他也不知道自己抓了蚯蚓還是什麼蟲,只知道不吃就會死。
年幼的花無蹤在漆黑無邊的狹窄洞穴裡,地鼠似的胡亂瞎鑽,幾次遊走在死亡的邊緣,每每抓中活物就往嘴裡塞,老鼠或是蛇的血液滋潤他的喉嚨,活物吞嚥入喉的掙扎抽搐令他永生難忘,這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在他年幼的心靈留下巨創,直到長大都沒能擺脫。
整整五天,他在死亡的威脅與黑暗造成的瘋癲間擺盪,到後來他已經不會哭嚎、沒有情緒波動,只是麻木而執拗的前進。
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受盡磨難的幼童看見前面出現光線,幾乎是瘋狂的拉扒著疲憊的身體,不顧一切的朝光明處鑽出。
卻因為過分用力與狂喜,沒有注意到出口是個位於岩壁上的小坑,就這樣直直向下摔,墜入深潭,他失去意識在水面浮沉,被水流沖到岸邊。
花無蹤從山谷的這面穿過坑洞鑽到山另一面,這座潭水緊鄰一個小山寨,花無蹤落水後不久就被人發現並帶回。
而這倒楣孩子不知道前世造了甚麼孽,才剛從虎穴出,又入狼口。
救他的不是什麼善類,而是人販子。
那山寨住的都是窮凶極惡之徒,專門綁架孩童販賣,救他的人不過是因為「貨物」中有人喪命,拿他來填補而已。
花無蹤昏迷間被扔進倉庫裡,他悠悠轉醒時,恰好和一雙漂亮眼睛對上。
那個比他年紀略長的小姐姐,雖然憔悴瘦弱但非常美麗,她身上只有一塊像破布組成的單薄衣服,有張白嫩的鵝蛋臉,五官纖細秀美,即使稚嫩仍能明顯看出是個美人胚子,日後肯定會是絕色佳人。
但最惹眼的,卻是她那張精緻面容上的巴掌痕與嘴邊血漬。
花無蹤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滿腹疑問不知從何問起,乾燥的喉嚨也發不出聲音,全身痛得要命,對方見狀朝他露出笑容。
『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小姐姐轉身去向後方,花無蹤才注意到那裡有幾個蜷縮著身體躺在地上的人,每個人身上都有輕重不一的傷,瘦骨如柴的身體像是風吹就會倒,幽暗無光的空洞瞳孔直勾勾的看著花無蹤,似有無盡的話想訴說,卻好像再也沒有開口的勇氣,只是呆滯的微微張著嘴。
有著美麗鳳眼的小姐姐端了一個破碗回來,細心溫柔的仰起花無蹤的頭,慢慢餵他水喝,即使那是碗混到許多沙子的水,仍是救命的水。
年幼的花無蹤看到對方小心翼翼的不讓自己喝下沙子的那一刻,眼眶忍不住紅了,他那歷盡磨難幾乎死透的情感,像是撥雲見日般重新復甦,這碗汙水有什麼好嫌棄的?從未有人對他如此溫柔,那就夠了。
他可以忍受折磨,卻無法承受柔情的照拂,拉著對方抽泣。
小姐姐安撫的拍拍他,卻沒辦法對他說句沒事了,臉上露出哀憐的神情。
『妳對他好,有什麼用?咱們還是逃不出去,他活下來也不過是跟我們一塊受苦,何不讓他死了?』一個跟小姐姐差不多年紀的女孩上前,冷冰冰的藍色雙眼死寂幽暗,伸手想取走小姐姐手裡的碗。
『說不定會有人來救我們,不要放棄希望。』有著美麗鳳眼的小姐姐不鬆手,垂下的眼眸裡除了希冀,更多的是深刻的無力,多半連自己都不信。
『妳還相信會有人來救我們?大俠嗎?』另一個有著亞麻色亂髮的女孩悽愴的笑笑,卻拿起破布輕輕替花無蹤擦拭身上的汙漬。
美麗的小姐姐朝她苦笑,沉默不語的協助她的動作。
『…我真弄不懂妳們。』藍眼女孩未再阻攔,坐在旁邊嘆道。
花無蹤雙眼來來回回的四下打量,年紀幼小的他還弄不清現狀。
『年紀小歸小,他長得還挺俊秀的呢。』美麗的小姐姐看清花無蹤抹去髒污後的臉蛋,忍不住輕輕掐了掐他的臉頰,笑道。
『長得好看可不是好事…誰知道他會被怎麼樣…這我們看過多少回,還不清楚嗎?』藍眼女孩臉色越發陰鬱,拉扒著亂髮,焦躁的低語。
此言一出,周遭一陣聳動,其餘人都縮回陰暗的角落發顫,花無蹤旁邊的人低著頭,垂落的髮絲遮掩臉部,看不清表情。
『…妳別在他面前說這些,會嚇到他的。』小姐姐安撫的拍拍花無蹤哄他睡覺,回頭壓抑的阻止藍眼女孩繼續往下說。
在柔嫩手掌輕和的碰觸下,花無蹤睡意朦朧的闔上眼廉,餘下的話便沒再聽進去,何況他也聽不懂。
這便是日後的紫櫻、阿黎、阿藍與花無蹤的初見回憶。
而年幼的花無蹤只有那個夜晚得到安寧的歇息,沒過多久他就明白自己到了何種地獄。
他們這些孩子年齡不太平均,從五歲左右的花無蹤到十初歲的少年少女都有,他們被稱為貨物,吃睡均不得安寧。
白日被奴役勞動、無端招來打罵、夜晚總有人進來「挑選」商品,看順眼的當場「驗貨」,被挑中的人那尖銳淒厲的哭叫響徹整個房間,折辱與摧殘讓他們失去求生意志,即使奮力掙扎又能如何?在山谷中能逃去哪?何況他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子,如何抵禦暴行?
被揍得滿身是血家常便飯,甚至有人被折斷手腳,垂死邊際仍得替客人「服務」,即使當場斷氣還是沒能挽回一絲尊嚴。
被扯爛的破衣、從身下冉冉滲出的血、抽搐痛苦的爬行、被拔斷的頭髮、骨頭歪掉的聲音、肉體碰撞的聲響…種種齷齪之事說來令人髮指,即使只是看到,仍在他們心中留下重創,甚至往後餘生回憶起這段過去都為之顫慄,久久難以平復。
花無蹤等人因為皮相好,「賣價」被拉得很高,遲遲沒有人買,但每天這樣看著別人被凌虐,早就嚇得心膽俱裂,不知道這樣的磨難何時會降臨到身上,膽戰心驚的度過每一天。
但想躲的總是避不掉,會來的那天還是會來。
終於有個特別有錢的大爺慢慢踱進來,油光滿面的臉龐滿臉淫慾,挺著大肚腩,將胖嘟嘟的手指朝美麗的小姐姐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