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狐站在西南礦場的入口處,滿天星辰漸漸被晨曦的微光隱沒,他削瘦的肩膀上停著一隻鴿子,枯瘦的手指撫摸著愛用的武器,在他的擦拭下銀色手指虎上的灰燼被徹底抹除,上頭的火焰圖案鮮紅得像是在燃燒,他拿起手指虎迎光看了看,滿意的挑起嘴角。
「你不會忘記我吧?二十…我知道你會來的。」黑狐望著遙遠的天邊,細碎的字語飄零在風中,隨著霧氣消失在陽光裡。
有一妙齡女子步履輕盈的走出洞窟,黑狐慢慢轉頭,正好和她對上眼。
那女子臉上蒙著紗幔,一身白衣,細長的鳳眼睫毛纖長濃密,眼尾有顆淚痣,整張臉除了眼睛都被遮掩住,無從辨識美醜,她淡淡瞥了眼黑狐,不言語,垂在身側的手卻不由自主的微微躁動。
「蘭芳姑娘,妳要上哪去?」黑狐笑臉盈盈的走向對方,語氣親和的問。
「…我不需要告知你,黑狐。」白衣女子冷然的轉頭,不願與對方糾纏。
「畢竟我們不是侍奉同一個主人,妳確實沒有告知我的義務,不過我想他們都不希望在這緊要關頭出岔子…」黑狐對如此冷淡的回應不以為意,蘭芳停下邁出的步伐,回過身時黑狐卻已不在原位。
「…妳說對嗎?」冰冷的氣息瞬間出現在耳畔,黑狐笑語中暗藏威嚇。
蘭芳肩膀猛的抽動,還沒拉回視線,身體已做出反應,雪白的衣袂飄揚,十幾枝銀針迅如雷霆的往旁邊射出,深深插進土裡,卻沒打中目標。
不過眨眼的時間,黑狐的身影倏然移到幾丈外,像是早有所料。
「蘭芳姑娘好身手。」他充滿挑釁的刻意拍手,敷衍的讚道。
「…見笑,這點小伎倆在你面前不過是兒戲罷了,若沒其他事,便莫再擾亂我。」蘭芳皺眉,鳳目裡盡是落敗的屈辱,甩袖揚長而去。
黑狐摩娑著下頷,露出玩味的神情,黝暗的眼中浮現狩獵者的狂妄,緊緊盯著蘭芳白色的背影隱沒在小丘後頭,他伸手打了響指。
一個身穿麻衫,渾身紮著布條,瘦得像風吹就會倒的女人,從洞窟上方的岩石陰影處無聲落下,恭謹的單膝跪在黑狐身邊。
那女人和花無蹤年紀差不多,可因為太過削瘦看著年紀更小,五官應該很漂亮,卻因為沒有好好保持健康的生活,顯得病態憔悴。
蒼白的皮膚沒有血色,雙脣乾燥甚至有些龜裂,臉頰凹陷沒有彈性,如果調養得宜,或許是個絕色美人,卻被糟蹋得像鬼,可惜了那張臉。
「師父,有何吩咐?」女人乾燥的頭髮隨風亂飛,雙眼空洞沒有神韻,配上她毫無情緒的聲音更顯得麻木,幽幽的話語讓人一陣發冷。
黑狐對此沒有表示什麼,習以為常平靜的看向她。
「小九,去看她在搞什麼名堂,若是礙到計畫,就處理掉她。」他伸出枯瘦如枝枒的細手,指著蘭芳消失的方向,命令道。
「是。」麻衫女人垂首接令,幾個起落猶如無聲幽魂,眨眼間已消失在視線盡頭,黑狐仰望著晴朗的天空,笑得愉悅。
「二十啊…不知道這次的對決是誰會贏呢?你的弟子跟我的徒弟,又是誰比較優秀?刺客門的「輪迴」,看來還有得循環哪…」
他滿心期待,不知道這師出同門的宿敵又會給他什麼樣的精采演出。
-------------------------------------------------
礦場坐落於西南邊境的某座山裡,四周都被密林所覆,但因為是礦物運出必經路線,所以路並不難找,荒山野嶺中就只有這一條官道提供出入,到達礦場非常簡單,只要順著路一直走就好。
…但好找的同時,也表示很容易被發現或埋伏。
上官禦等人在山下便已將馬野放,為免被敵人發現行蹤決定徒步而行,他們沒有堂而皇之的走在道路上,而是在旁邊的密林裡穿梭。
當然為了不要迷路浪費時間,他們並沒有偏離幹道太遠,只是仍被草木稍微拖住速度,畢竟未經開拓的原始荒林難走得要命。
…其實主因在景明煌身上。
上官禦無奈的瞥向眼前粗手粗腳的皇帝。
景明煌頭上腫了個大包,衣服跟手腳到處是被枝枒勾破的痕跡,他高頭大馬的身體,加上不習慣輕巧行動的笨拙,連連讓他摔了好幾跤,不是被倒在地上的灌木絆到、就是不小心撞上樹幹,步履蹣跚得簡直像剛學會走路的小兒,慘不忍睹。
「陛下,你小心一點,老是發出噪音我們還怎麼秘密潛行?」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道路上一直都空蕩蕩的沒有人影,本來以為會有人到處巡邏,卻始終只有飛禽走獸在附近出沒,上官禦雖覺得奇怪,卻沒有放鬆戒備,依然選擇穿梭荒林逐步前進,可這人笨手笨腳的老是發出噪音,這叫他該怎麼辦?上官禦哭笑不得的想。
「我不是故意的嘛…啊!」景明煌委屈巴巴的按著頭上的腫包,還沒說完馬上又一腳踏空,狠狠撞上旁邊的樹幹,畫面實在難看得讓人無言。
這人明明武功不錯,怎麼走到荒林裡就肢體不協調起來?
對這難解的問題,上官禦只能搖頭。
「陛下,你太高壯了,要彎著腰,小心一點。」阿黎同情的拍拍景明煌,將上官禦教導過的步法示範給他看,可惜臨陣磨槍的效果甚微。
天楓寺的眾人都經過上官禦訓練,武藝及輕功都有相當水準,行走在此如履平地,四個人裡就只有景明煌的衣服毀損得像乞丐一樣,更讓他一陣汗顏,心知自己是拖累進度的包袱,加上擔憂弟弟的安危,心煩意亂與緊張下根本定不下心,只得拼命加快腳步。
花無蹤突然停下腳步,拉住景明煌,用力拽著他蹲下,在他還沒出聲時就豎起手指要他噤聲,阿黎與上官禦沒有出聲,早已各自藏進密林陰影處,景明煌看他們一臉嚴肅,知道路上出現人影,趕緊摀住嘴巴。
有一白衣女子匆忙的在路上疾行,她速度很快,明明像想趕去什麼地方,可卻又連連停下,左顧右盼不知道在找什麼,兩種相悖的行動合在一起,看起來說不出的怪異,看得眾人一頭霧水。
那女子身形輕巧纖細,看似柔弱無力,每次踏步卻俐落得翩若驚鴻,輕身功夫相當不錯,看她的步法與行動亦能推斷出武藝優秀,一雙鳳目眼神清明,看著不像失常之人,卻做著難解的行為,實讓人疑惑。
「…怎麼辦…明明聽說他們已經來到西南,若是快馬趕來應該差不多到了…人在哪呢?不知道這時候殿下是不是又被拷問,我得快點…」
那白衣女子正是在礦場中替景幽炎療傷的女人,同時也是黑狐稱為蘭芳的「同僚」,她並不知道自己的行蹤已經暴露,只是滿心想替景幽炎求援,沒想到卻找不到上官禦等人,才會急得做出奇怪舉動。
她惶惶不安的四下張望,音量不大卻在空幽的山裡清楚迴響,潛伏在荒林中的四人聽得一清二楚,上官禦還來不及阻止,身旁的三個人就衝出草叢,將蘭芳團團包圍。
「妳!妳剛剛說什麼!幽炎被拷問?!妳知道他在哪裡嗎?!」景明煌雙臂張開不讓對方逃跑,氣急敗壞的朝對方大吼。
「早點說出來,我們就不會讓妳受苦。」阿黎貼在蘭芳背後,一手箝制對方,一手握著細薄的小刀架在對方脖子上,非常剽悍的冷聲威嚇。
「不要輕舉妄動,當心身上多出幾個窟窿。」花無蹤雙持匕首,擺出對敵用的冰冷面容,放出的殺氣是三人中最可怕的。
…早知道他應該自己來的…上官禦掩面,不想面對現實。
還有,你們去哪學來這種攔路山賊的作風?亂七八糟!
上官禦眼神死的往熱血的同伴們看去,認命的慢慢從樹叢裡現身。
猝不及防的變故讓蘭芳整個懞了,畢竟她剛剛可是很認真在找人,沒想到卻在這麼近的地方,還直接被抓住,叫她怎麼不震驚?
而且,其他三個人先不提,在她正前方這個壯漢,不就是瀧國皇帝景明煌嗎?
這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陛下?!您怎麼會過來?這裡很危險啊!」蘭芳慌張不已,不顧架在脖子上的小刀,湊到景明煌面前喊。
換成景明煌呆住,他完全不知道這人是誰,身分突然暴露讓他措手不及,不知道是要繼續追問景幽炎的下落,還是撒謊自己不是皇帝。
阿黎跟花無蹤也不知如何是好,茫然的看向上官禦。
你們胡亂衝出來,現在又攪得不知道該怎麼做,還敢看我?
上官禦哭笑不得,這尷尬的場面要我從何問起?
「諸位,我不是敵人,我想幫助殿下…幫助「大華」逃離囚禁,還請聽我解釋。」蘭芳四下張望,對著她的四雙眼睛沒有鬆懈,只得講出景幽炎告訴她的名字,暗暗祈禱這樣有效,畢竟她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蹉跎。
上官禦等人聽見許久未出現的舊名,面面相覷。
「…這名字妳是從哪裡聽來的?」上官禦示意阿黎鬆開箝制,淡淡問。
「是殿下告訴我的,他說報出這個名字,你們就會相信我的話…」蘭芳忐忑不安的回答。
上官禦摩娑下巴若有所思,正準備開口繼續追問,數枚袖箭便從樹林上方直射而來,朝著蘭芳的臉打去。
上官禦身未動、眼沒抬,看也不看的就將它擊落,反手甩出小刀,刀尖直插入樹幹間,樹葉飄散騰空飛舞,樹上的人影已然消失。
「什麼人?」上官禦冷聲喝問,花無蹤本能的轉向殺氣源頭,阿黎移動步伐擋在景明煌前面,同時側身注意蘭芳的動向。
有一麻衫女人無聲無息的在漫天飛葉中翩然落地,空洞黝暗的眼神視其餘人於無物,目光緊緊盯在蘭芳身上,乾裂的嘴唇輕啟。
「…叛徒,處決。」她聲音有些喑啞,冷冰冰的沒有半點起伏,枯瘦的手指鎖定目標般的指向蘭芳。
她正是黑狐的徒弟,被下令追蹤蘭芳的小九,剛剛的情況她看得一清二楚,此時現身便是打算執行抹殺命令。
蘭芳才知道自己當時已被黑狐懷疑,現在已無法彌補失誤了。
她臉色鐵青,鳳目圓睜錯愕驚疑,隨即強自鎮定,抽出袖裡的細針,扭身繞過景明煌與阿黎,從上官禦與花無蹤兩人中間,對準麻衫女人揚手,毫不留情的將細針直射出去。
--事到如今,她只能將對方除掉才能有一線生機了!
她幾次空翻,白衣飄飄翩然出塵,藉著周圍的枝幹施力,像是盤旋的飛鳥,自上而下、自左往右,飄忽不定的閃避攻擊,逐漸朝小九逼近。
上官禦與花無蹤始終站在原地不動,沒有做出閃避行為。
不是反應不及,而是雙眼犀利的在瞬間判讀出攻擊動向,知道不會打中自己才沒動。細針穿過空隙的剎那,上官禦和花無蹤交換眼神。
【暫時看看情況】
花無蹤接收到訊息,和上官禦一起回到景明煌與阿黎身邊,暫作壁上觀。
小九仰視撲擊而來的白衣麗人,嘴角勾起淺淺的、輕蔑的笑容,不過一瞬的時間,已然從蘭芳眼前消失,像是憑空出現一樣,從她背後現身。
蘭芳意識到自己的背後暴露在敵人攻擊範圍中,知道轉身已經來不及,乾脆反其道而行,背對對方直接往前衝,險險避過朝後心直捅而來的匕首,要是再晚點,只怕背上多出一道口子。
小九揚手接連射出數枚暗器,麻衫下的布條散開,飛揚的衣袂與散亂的布條在她迅捷的動作下,朝著不同的方向飄盪,擾亂視線看不清攻擊的動向,步伐飄忽不定猶勝蘭芳,招招狠辣惡毒,每次出手都是針對要害。
蘭芳的武藝不如小九,幾次猛攻下一身白衣已濺滿鮮血,左支右絀連連後退,眼看就要喪命,花無蹤知道再過不了幾招,這人肯定死在那麻衫女人手裡,轉頭看向上官禦尋求指示。
上官禦的臉色卻越來越凝重,眉頭緊緊皺著,平時淡泊溫潤的眼神漸漸染上凌厲的鋒芒,薄唇用力抿住,像是強忍著什麼衝動,目光牢牢盯在麻衫女人身上,花無蹤不明所以,歪頭瞪著他。
就這麼短的時間內,蘭芳的肩膀被割出一道深深的傷口,怵目驚心的鮮紅噴湧,浸染整條衣袖,她踉蹌的跌坐在地,不甘的望著死神步步逼近。
麻衫女人雙持匕首,步履猶如幽魂,飄忽輕柔卻充滿威壓,濺上的鮮血緩緩自頰邊淌落,血珠尚未落地,刀尖已自左右兩邊向蘭芳的腦袋襲來。
忽然一陣迎面冷風,小九尚未反應過來,緊握在手中的匕首已被打落,她纖細的脖子被扼住,一時間天旋地轉,整個人被壓制在地,後腦杓直接撞在地上,劇烈的衝擊讓她陷入短暫暈眩,只能吃力的看著襲擊者。
「…是誰教妳這個步法的?」上官禦目露凶光,扼著對方脖子的手背浮現青筋,眼底盡是憎惡,冷冰冰的喝問。
小九被勒得幾乎斷氣,乾瘦的手指掐住對方的手臂,從喉頭發出氣音。
「…迷蹤步…師父的武功…你為什麼也會…」她氣若游絲語不成調,沙啞的聲音裡滿是不解,臉色慘白汗珠涔涔,瞳孔上翻眼看將要昏死過去。
--她卻在垂眸的瞬間運氣,從嘴裡吐出一枚大約比牙齒小一些,很小很小的紫色錐狀物,朝上官禦的眉心射去,趁著上官禦避過的瞬間,匕首刺向上官禦的手腕,使勁掙脫箝制,往密林中狂奔。
「無蹤,把她抓回來。」上官禦避過對方的兩次攻擊,冷冷命令。
不得不說他閃避功夫與反應快得驚人,在這麼近的距離下,接連避過兩招快攻,要是有個閃失,不是廢手就是中毒,他卻輕描淡寫的避過,武藝高深由此可略見一斑。
花無縱得令,如脫弦箭矢一樣追過去,幾次點足人已消失在樹海盡頭,卻沒有聽到枝葉斷落的嘈雜聲,前面衝出的人與後面追擊的人步法之飄渺勢均力敵,激烈的打鬥聲隱隱從遠處傳來,上官禦卻不理睬。
「別碰。」他冷著臉,厲聲嚇阻景明煌因好奇而湊上前去看釘在樹幹上的紫色錐狀物,眼神更加冷厲。
那枚暗器牢牢嵌進木頭裡,周圍的樹皮已然黑化腐蝕,過不到幾秒,樹身就朽化出一個大洞,原先長滿綠葉的樹頃刻間化為朽木,再無生機。
暗器上不知藏了什麼毒,竟能將參天大樹化為枯枝,這要是打在人身上,哪還有命在?
「這什麼鬼東西?!她竟然把這個含在嘴裡當暗器?不怕被毒死?」景明煌嚇得連退好幾步,不敢再好奇了。
「絕命散,如果受過訓練就知道怎麼藏在齒後而不被其所傷,知道有毒就好,要是被擦破皮可沒藥醫。」
上官禦走到蘭芳身邊,伸手替她點了止血的穴道,頭也不回隨口回答景明煌,看他臉色不善,景明煌猜測那是刺客門的慣用劇毒,便不再多話。
「阿黎,妳替她上藥包紮。」上官禦指揮阿黎動作,畢竟傷在肩膀,他不好直接處理,雖然有事要確認也只得耐著性子先不管。
阿黎扒開蘭芳的衣服簡單處理傷口,上藥的時候雖然蘭芳因為疼痛動了幾下,目光卻始終牢牢盯著背對她的上官禦,滿臉疑惑。
這個人為什麼對黑狐的弟子使出的招數跟暗器都瞭若指掌?他是誰?
蘭芳藏在身上的瓷瓶滾落,她沒有發現,卻被阿黎撿了起來。
「東西掉了,這是?」她搖搖瓶子,卻查覺到那只是空瓶,疑惑的問。
「原本裝藥,我都拿去擦在殿下身上,殿下整身都是傷,所以空了…諸位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真的要幫殿下逃出這裡。」蘭芳收回瓶子,強忍著疼痛,懇切的低頭哀求。
阿黎嘴角抽了抽,「拿去擦在殿下身上」?「整身是傷」?意思是她摸遍殿下全身了?是不是該好好追問一下?
不對不對,重點是全身都是傷啊…阿黎,妳不能搞錯重點。
阿黎在心中自我反省,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
景明煌偷覷阿黎的表情,默默轉頭為弟弟祈禱…從各方面來說都是。
上官禦不理另外兩人的小動作,雙手環胸目光冰冷的審視蘭芳。
「就給妳說清來龍去脈的機會,先報上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