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剛午,蕭嬪一襲羃䍦裳,包裹著單薄姿體,顯得清雅綽約、嫋柔盈步,宮人遇見她的,無不頌揚絕色,楊杲眉目美緻,便是承襲母親。蕭嬪已為兒子換了兩次汗水浸透的內衫,太醫配製調息的藥,逐漸成效,聽南陽公主所言,兒子於宮城外,曾得一名神醫援手治療,故此次復原才能這般神速。
蕭嬪輕撫楊杲胸口,盼他呼吸能更順暢,憐惜兒子長年飽受哮喘之苦,蕭嬪心下淒惻。若能求陛下將神醫請至宮中,替兒子除病根,她甘願折壽。楊杲微睜惺眼,輕喚道:「母親。」蕭嬪柔聲道:「杲兒好些了嗎?」見蕭嬪眼眶淡紅,顯是哭過,楊杲難過說道:「我錯了,請母親不要傷心,下次不會再偷偷跟皇姐出宮。」蕭嬪何嘗不知兒子寂寞,自幼因體弱疾痼,無法習武騎射,又為么兒,除了長公主楊朠多親膩呵護外,太子楊昭和二皇子楊暕,與皇上因朝堂政事相忌,鮮少相聚,偌大宮中竟無至親手足相伴。
楊杲環望寢宮,輕聲問道:「母親,刁千牛呢?」蕭嬪笑道:「精神尚未健朗,便找起你的刁千牛啦。」楊杲臉紅偷笑。
三年前楊廣舉行壽宴,宮廷眾人忙碌,蕭嬪同皇后娘娘、其他宮妃商議細節,楊杲覺得無趣,便擎紙鳶、抱兔兒四處奔玩,兔兒掙脫跳逃,楊杲追將上去,不慎跌落山石造景內,左足嵌在窟窿,一動便痛,楊杲微弱叫道:「母親⋯⋯母親⋯⋯我在這兒⋯⋯。」此處地偏,良久無人來尋,楊杲聳肩抽泣、潸然垂淚,母親曾多次告誡,「內苑水深深幾許,蛟龍擱淺淺無用」,不論遇事多險惡,絕不能讓宦侍、宮婢瞧見,免得遭受非議和陷害。
但,很疼。
羅靴下的腳踝已略腫,楊杲咬唇,雙手努力拔腿,左足卻牢密死咬,楊杲實在受不住疼痛和恐懼,開始發出咿咿哭聲,哭了好久好久,哭得喘咳,哭到昏去前,一陣紅褐旋風猛烈轉進自己的模糊視線。那名陌生男子的軍袍英挺,他俯身查視楊杲左足情況,問道:「楊杲?」終於找着哭訴對象,楊杲哭道:「疼⋯⋯嗚嗚⋯⋯腿好疼⋯⋯嗚嗚⋯⋯。」男子抽出粗麻巾帕,為楊杲拭汗拭淚,道:「不哭,勿動。」將粗麻巾帕縛綁住楊杲左足,男子微露平生罕見笑容,右腕一震、五指發力,指頭硬生生插入山石,一收一攏、粉碎石塊,抓剝數次後,如捏爛豆腐般,楊杲左足周遭的石頭,徒賸塵礫。
楊杲驚得忘卻哭泣,可當男子抱起楊杲,輕拍其背脊時,楊杲一陣孤獨委屈湧上心頭,放聲嚎啕大哭,男子不急亦不動,至楊杲哭累睡著,才尋撿紙鳶,往宮宴會場。楊杲鼻息能聞到奇特獸味,但他不怕,反而心安。之後宦侍告訴楊杲,男子乃職屬東宮的千牛備身,刁鋒。
可惜風火急入蕭嬪寢宮的,是令內廷聞風喪膽、寢食難安的楊朠,她喜道:「杲兒你醒啦?蕭嬪娘娘安好,嘻嘻。」但見楊朠一襲短襖絨裘勁裝、玉冠紅顏,全然女扮男裝。蕭嬪訝道:「公主何故⋯⋯。」楊朠搶話道:「娘娘,朠兒兩件事向您賠罪,第一,我不該先斬後奏,私自攜杲兒出宮⋯⋯第二嘛⋯⋯為了我準備再攜杲兒出宮,向您先行請罪。」蕭嬪笑罵道:「妳這番明面兒請罪、暗地兒威脅的振振之辭,若我不允,反倒顯得小器。」楊朠、楊杲一聽大喜,楊朠簧舌蜜嘴的說道:「難怪父皇一日不稱讚蕭嬪娘娘,一日便覺索然無味、形同嚼蠟,尤其看到朝臣們長得醜,一下朝就得立馬來承香殿,看大美人淨淨眼。」蕭嬪道:「行啦,只要陛下不責備你倆,有刁千牛護衛我便安心。」楊杲喜道:「多謝母親。賽馬局那池鬯先生很是讓人敬佩。」話起池鬯通馬語的驚人藝業,楊朠、楊杲姐弟可謂眉飛色舞。
四月初五這一日,大興城內外人潮洶湧,來自舉國各地、塞外諸邦的貴家賭客,和湊事者們,形成一條巨龍吞珠之景。龍珠即是蠡苑在利人市、都會市的競標樓,以及金光門外數里的花樓和馬圈,人人無不繞著此珠打轉兒,氣氛喧鬧歡騰中,又帶幾許劍拔弩張的緊繃感。
楊朠知霽舒郡主和貴家小姐們,會在競標樓,以千金萬銀爭奪「雙后釵」,彼此不會相遇馬圈,樂得清閒只作粉琢少爺打扮,無需遮顏,楊杲、刁鋒跟隨在側,楊朠輕搖鹿檀扇,對兩人笑道:「今個兒讓花盈緋見識我易岳英的厲害,老老實實交出本爺想要的東西。」楊朠昨日沒閑片刻,直搗尚書省,抓來度支郎和金部郎各兩人,好生調教一番,命令四人定要競標下「病壽」,斷絕麻叔謀得標機會,倘若失敗、後果自負。四人愁雲慘霧,說吧,職管稅務財務,那絕對箇中好手⋯⋯競標可頭一遭,連尚書令楊素大人,都怕這位長公主殿下,躲了去,苦了四人無門申訴。楊杲不知該叫姐姐好,還是稱哥哥罷,問道:「池先生和刁姐姐呢?」楊朠奇道:「是啊,怎不見池鬯?」正當此刻,蠡苑敲鑼報時:「卯時到!」
楊朠見張須陀、鄭羲等人皆陸續到來,不免擔憂池鬯下落,隨後見假老闆苗多算,浩浩湯湯領三十名小廝,滿臉蛇眉狐笑地招呼眾人。其中十名小廝各捧一面漆盤,盤上全疊放十張金箋和十支玉湖筆, 及一硯已磨就的濃墨,另外二十名小廝則捧著空盤。苗多算朗聲道:「今日,大隋賽馬局即將開場,自辰時起、申時終,盲師馭龍馬,由金光門始發。出長安後,盩厔、醴泉、新豐、涇陽、韓城、馮翊、白水,此七處樹有蠡苑旗幟,每處五面旗,皆有一隊蠡苑護衛護旗。終達歧山,旗多者勝。十九龍馬齊上陣,每人一注馬,落款金箋上,將高懸金箋以示公平⋯⋯。」話鋒一轉,苗多算低笑道:「請諸位下注資投盤!」
三十名小廝紛紛走到楊朠、張須陀、鄭羲等賭客面前,施禮舉盤。與此同時,十九龍馬鳴聲啾啾、揚蹄甩尾,由盲師牽抵。眾人見狀,不禁撫掌喝采,十九龍馬神俊非凡,每匹馬各執一色,其轡頭鞍韉,俱與盲師的服飾長鞭同色:墨、栗、黛、白、絳、茜、丹、縹、青、藍、綠、褐、黃、緗、杏、靛、紺、紫、藕,十九顏色,奼紫嫣紅、美不勝收。
尤其綠墜兒、紫麒麟、黑頭剎、白機巧、絳袖舞、藍穹廬、黃玉蟾、灰鷲羽、彩蝶皇等九龍馬姿態,實令愛馬之人心馳神迷。賭客們取箋握筆,書寫姓名和馬名,將金箋連同賭資放回空盤。雖說每人只得投注一匹龍馬,注資只限金銀,然不少貴胄名門為彰顯家底,還是拿出稀世珍寶當賭資,場面極盡奢華富麗、金光熠熠,也成心試探蠡苑的財力根底有多深,廝兒們望向苗多算,苗多算笑著、點了點頭,默許名物兌金銀的不守規行徑。
楊朠寫下「易岳英、白機巧」六字,把金箋和鹿檀扇擺上空盤。廝兒見鹿檀扇烏漆麻黑、樸拙古舊,遲疑了下,楊朠冷哼道:「怎麼,看不起本爺的扇子?」廝兒忙搖頭答道:「不敢、不敢。」張須陀也在空盤擺放一柄鐧子,哈哈一笑,道:「花老闆,老夫身無長物,只拿一柄鐧子充金,可值?」苗多算笑道:「昔年『羌爨氏之亂』,羌爨兵渡河逃亡,張郡丞這柄『斷流鐧』,往河中一掄,震斷河道,擒獲羌爨氏首領,戰功彪炳、萬金難求。」苗多算高舉斷流鐧示眾,朗聲唱道:「張須陀張郡丞,黑頭刹一注,斷流鐧一柄。」此話一出,歡聲雷動。楊朠抿嘴偷笑道:「花盈緋不愧銅臭千里出陶朱,鴟夷子皮范蠡,遠不及他生意手腕的花樣多。」刁鋒終於開口說了今日的第一句話,四個字:「到鄭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