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之間,木料的紋理與海水的鹽粒交織成永恆的密碼。在泉州港斑駁的石砌碼頭上,依稀可見明朝福船纜繩留下的勒痕,這些深嵌在花崗岩中的溝壑,是海上絲綢之路最沉默的見證者。福船承載的不僅是貨物與旅人,更是一整套文明傳播的基因密碼,在閩江口、臺灣海峽與琉球群島之間構築起無形的文化經緯。當我們剝開層層歷史迷霧,會發現這種尖底如刀的船型早已超越交通工具的範疇,成為東亞海域文化圈的精神載體。
一、海中的蛟龍
福建沿海的造船廠裡,老匠人手持墨斗在樟木上彈出筆直的基準線,這套傳承千年的技藝蘊含著對海洋的深刻理解。福船的龍骨採用三段式榫接工藝,精確計算的弧度能將海浪衝擊力均勻分散至整個船體。水密隔艙的發明堪稱古代造船史上的奇蹟,十二道橫向艙壁將船體分割成獨立單元,即使某個艙室進水亦不影響整體浮力。這種設計比西方早出現八個世紀,馬可波羅在泉州港目睹福船時,曾驚嘆其結構之精妙堪比威尼斯戰艦。
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的殘骸標本上,依稀可見明代福船特有的"多重船殼"結構。外殼用硬度較高的柚木抵禦礁石衝擊,內殼選用柔韌的杉木吸收波浪震盪,雙層船板間填塞桐油灰與麻絲,形成彈性緩衝層。這種剛柔相濟的設計理念,與閩南建築中"出磚入石"的營造智慧異曲同工,展現了中國工匠對自然材料的極致運用。
福船的風帆系統更是凝聚著東方智慧,七桅九帆的複雜配置可根據風向隨時調整受風面積。主桅頂端的"望斗"不僅是瞭望台,更是通過觀測星象導航的天文觀測站。1974年打撈的泉州宋代海船中,出土的羅經盤印證了《萍洲可談》"舟師識地理,夜則觀星,晝則觀日,陰晦觀指南針"的記載,這種天文導航與磁針定位的結合,確保福船能在茫茫大海中保持精確航向。
二、明琉的朝貢交流
明朝自1368年建立以來,為鞏固海疆並遏制倭寇,長年實施了嚴厲的海禁政策,僅允許琉球等藩國透過朝貢進行貿易。琉球地處東海要衝,但其本土造船技術薄弱,難以滿足定期朝貢的需求。對此,明朝採取「懷柔遠人」之策,以賜船提升琉球航海能力,從而確保朝貢體系的穩定運作。
福州自洪武五年(1372年)起成為對琉交往的唯一合法港口,福建市舶司負責管理相關事務。福建船匠憑藉悠久的造船傳統,發展出適合遠洋航行的福船。明朝遂以福建為基地,直接調配當地資源建造賜船。據《明太祖實錄》記載,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首次賜予琉球「海舟一艘」,以及此後的永樂、宣德年間亦多次「命福建造舟以賜」(《明太宗實錄》卷117)。
而根據《明太祖實錄》的記載,僅洪武年間便賜予琉球海舟共計三十餘艘,這些船隻多由福建官辦船廠建造,採用福船特有的「水密隔艙」與「龍骨結構」,能抵禦東海風浪,成為琉球頻繁入貢的技術基礎。
福船之所以能成為朝貢貿易的主力船型,與其獨特的工藝密不可分。其船底採用「V型」結構,吃水深而穩定性強,適合遠洋航行;甲板上的「多桅帆裝」可依風向靈活調整,配合水羅盤導航,使船隊得以循「針路」往返閩琉。更關鍵的是「榫接鐵釘」的船體工藝——福建工匠以樟木、杉木為材,通過精密榫卯與鐵片加固,打造出長達十餘丈的堅固船身,此技術後經琉球工匠改良後,又發展出結合華風與本土特色的「琉球船」。
明朝賜船往往還附帶技術轉移。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明太祖朱元璋賜予琉球「閩人三十六姓善操舟者,令往來朝貢」。明太祖向琉球遷移「閩人三十六姓」的這群福建移民多為航海、造船工匠與文書專家,他們定居於那霸久米村。不僅協助建造船廠,更將福船的設計圖、榫接工藝與航海儀器引入琉球。根據琉球《歷代寶案》收錄的多篇文獻提及,久米村工匠「依閩式改造舟楫」,甚至返閩採購樟木、鐵釘等原料(景泰二年琉球國王咨文)。
三、破碎海域的文化紐帶
在福船技術的基礎上,琉球日後方才得以發展出融合中日特色的「琉球船」。例如,那霸船廠在福船的尖底結構上,增加日本朱印船的寬甲板設計,以適應短途島際運輸。此外,琉球工匠改用本地木材(如琉球松),並簡化裝飾以降低成本,反映實用主義的技術調適。
1609年薩摩藩入侵琉球後,強制徵用琉球船匠,間接推動福建造船術影響日本海軍發展。薩琉戰爭結束之際,福建巡撫黃承玄在《條議海防事宜疏》中提議加強福船武裝以保護航線安全。這份奏摺背後,是數以千計民間福船自發組成的護航船隊,他們用加厚的船舷和隱蔽的炮位維繫著脆弱的海洋秩序。在官府力量難以觸及的遠海,福船船主們發展出獨特的自治體系:每艘船都是移動的契約單位,通過"船頭會"協調航線與貨物分配,這種海上社會組織形式預示著近代商業文明的萌芽。
根據清代《台海使槎錄》記載,台灣郊商雇用福船運送稻米時,會在艙底鋪設福建運來的紅土以保持乾燥。這種看似簡單的技術細節,實則建構起精密的物資交換網絡:台灣的糧食養活福建缺糧地區,福建的建材支撐台灣城市建設,琉球的硫磺則成為火藥原料反哺兩地軍事防務。福船的三桅帆影下,流淌著超越政治疆域的經濟血液。
福船技術的傳播伴隨的是福建民俗文化的擴散。從漢族移民聚居的久米村所建立的天妃宮(媽祖廟),到船員出海前舉行「祭海」儀式;以及琉球歌謠中頻頻出現「福船」、「閩江」等詞彙,在在顯示東亞海洋文化的地方化。更值得注意的是,琉球精英階層透過朝貢交流習得漢文與儒家禮儀,促使琉球自栩為「守禮之邦」,強化該國對身為中華文明體系一員的認同。
文化記憶則在船員代際交替中不斷重構。老舵工教授年輕水手觀測"水色辨位法"時,總要講述鄭和船隊在琉球補充淡水的故事;廚師醃製航食用"蝦油"的手法,融合了福州魚露與沖繩泡盛的釀造工藝。這些技藝傳承的過程,實則是將離散的海域記憶重新編碼,形成具有共同認同的"航海傳統"。
四、臺灣成功號的福船復刻
儘管在正史上沒有正式記載,但我們有合理的理由懷疑,南明時期的台灣、琉球和福建,在鄭家軍強而有力的海商集團背景經營之下,必然形成一套活絡的走私貿易體系。其中,琉球本地盛產的硫磺是明軍火器必備的彈藥填充原料來源,這對於長年與滿清交戰的南明鄭家軍而言,需求是極其龐大的;儘管此時琉球受制於薩摩和大清的雙重壓力,無法名正言順的將其記載於史冊上,但是我們依然可以想見得到,明末清初閩台琉三地走私網絡的頻繁與熱絡程度,一定非同小可。
鄭成功,即明末著名海盜鄭芝龍的兒子,在17世紀中期統治了臺灣的台南,並以這裡作為反清復明的根據地。成功號以鄭成功的名字命名,象徵著他在歷史上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事實上,福船是當時台南對外運輸和貿易的主力,承載著貨物的同時,也承擔起老百姓生活的一切需要。成功號的復刻工程旨在喚起對這段塵封歷史的追憶。
2015年,臺南市政府決定啟動成功號的福船復刻計劃,尋求專家和工匠的協助,力求在設計上忠實於歷史原貌。復刻的過程中,工匠們遵循當時的建造技術,選用了相思木、南洋櫸木等木料,以確保成品的耐用性與歷史價值。在建造過程中,團隊還進行了大量的考古研究,參考歷史文獻與影象資料,以重現船隻的每一個細節。
復刻的臺灣成功號長約29.5公尺,設計上保留了傳統福建船的所有要素,船身的外觀大方典雅,在水上航行的姿態宛如一隻活靈活現的蛟龍一般,使遊客能親身體驗到悠遊歷史的文化韻味。
成功號的展示地點位於1661臺灣船園區,這是一個專為展現臺灣歷史與航海文化而設計的主題園區。開放於2019年的船園區,不僅展示成功號,還提供了豐富的展覽,包括對鄭成功故事的講解、古代海洋文化的介紹,讓民眾能夠深度瞭解當年的貿易與交流模式。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成功號的命運卻向著一個令人不勝唏噓的方向發展——它最終被拆除,這一事件引發了文化界的輿論批評和撻伐。
臺灣成功號的拆除作業始於2022年。隨著時間的流逝,這艘復刻福船在維護和管理上的問題日益嚴重。儘管成功號在展示初期吸引了不少遊客,並成為當地文化活動的一部分,但隨著經費不足、維護不善等問題浮現,成功號的狀況逐漸惡化,台南市政府最終決定將其拆除。
拆除工作於2023年初完成,面對成功號的拆除,在地文史工作者紛紛站出來表示撻伐。批評者指出,成功號的隕落象徵著當代社會對於歷史文化的冷漠和短視。他們呼籲政府應該加大對於文化資產的保護力度,而不是因為一時的經濟和政治考量而作出拆除的決定。
對此一事件,筆者我只感到嗤之以鼻,作為傳承歷史的載體,臺灣成功號不知承載了多少文化遺產記憶,然而在當今「去中國化」的愚民政策之下,台灣已然朝向文化沙漠的道路大力邁進,這是何等的民智未開呢?
行文至此,筆者不能不問,未來當類似的文化瑰寶再度出現時,還能否再得到應有的重視與尊重?如不深思,再過不久,臺灣愚民將在無知的淺海中,逐漸沉沒於去中國化的政治浪潮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