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光加進來:「棋盤上的血跡是虎次郎的嗎?」
「嗯,他三十四歲那年,霍亂肆虐,沒想到才回鄉探望一下就染病了。」佐為走到鏡光的身後,神情轉開朗:「阿光,我真的沒想到我還有機會遇到你。」
鏡光指著自己:「我?」
「是啊,是你讓我進入那個盒子,現在我可以前去任何地方,遇見各式各樣的人。原來這時代還有這麼多人在玩棋,能夠來到現代太幸運了。」語氣越來越興奮:「難怪你叫光,是你重新點燃燭火的。剛開始遇到那些令人錯愕的下法,我有點震驚。」
換我被電到:
「你呆住了,對吧?真的是,你的驚訝好明顯。」
「我察覺小目定式行不通了,『金角、銀邊』整個突然瓦解,誰不震撼。只是這麼一來,彷彿又回到千年前,那個不重邊角,往中腹發展的狀態。我⋯⋯。」佐為雙手撫胸,開始在辦公室胡亂竄。
「我被現代震回了千年前,你能感受到我的衝擊嗎?」
它現在真的像阿飄,飄很快。
飄到我面前:「一個人可以醒來幾次,重生幾次,神太眷顧我了,我⋯⋯一個已經被遺忘的我,千年前的我回來了,那個⋯⋯座子時代,我是從座子一路走來的,它曾在我的體內,它被憶起了。」
我覺得連樹下光點都開始四處亂竄了:「佐為!你⋯⋯你貫穿了整個圍棋史耶!座子棋也在你體內。」「神⋯⋯讓你徘徊千年該不會是為了這個吧?」
「是啊,我一習慣堅若磐石的開局之後,就忘了中盤的纏鬥技巧。」現在像嗑藥的阿飄,我懷疑他臉上是不是酒糟紅,步如醉蠅的他繼續對我噴話:
「原來圍棋和我一樣經歷一次次的重生,太不可思議。我們總是被自己捆著,鑰匙不是在自己身上嗎?」
鏡光看到兩個大人,醉醺醺地聊著千年史。
研究史的我,發現癱在眼前的根本是一個活歷史,轉頭搖著鏡光:「你能想像這世上居然有一個人,貫穿了千年的圍棋史,可以尖叫嗎?」他的身體被我晃得失去重心,「馬雅文明算什麼,它是靜止的,佐為是活生生的棋史,繼續在現代演化著。」身體整個很燥很燥。
磁磚上,一雙醒目的白足袋,這冤死鬼,根本一點也不冤。
佐為的話像是從另一岸,飄過來:「慾罷不能、慾罷不能,千古無同局,這魅力你懂吧。」
榕樹下的光點,越來越小、越來越篤定,應該要接近正午了。從遠處看過來,我們不像在交談,像各自坐在桌前發呆。
「是那盒子讓你變強(指網際網路)?」我問。
佐為猛點頭:「他們把我沈睡階段的缺漏補齊了,我真的見識到現代圍棋的進步。」
想到sai在網路上快速蛻變的狀態,突然覺得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現象。
「所以每個人都是sai的一個分子?」
「分子?」
「養分。」我更正。
「對,是養分,我是透過跟他們對弈學到新思維的,這些已變成我體內的一部分。」
看來,我不只發現一個歷史奇蹟,更發現一種奇特的學習模式,鏡子興奮的在桌上打轉。重新在鏡中找到他的身影時,我對著佐為猛笑:
「sai不是一個人,sai是古代與現代的融合點。」
「陳老師,你這麼說太有趣了。」不久又說:「我很高興我是這地點。」
腦子快出現蟬鳴,這到底是什麼,急著界定的最後都無法界定了,秀策不是秀策本人,sai也不算是sai,sai是一個虛擬的集合體。
想起早上在校門口與遲亮的對話,「sai也許是棋魂」,現在想想「棋魂」這兩個字挺貼切的,天啊!
「啪。」又是這落子聲,外面地上所有光點在晃動,這陣風,這溫度、這光線讓我想起那個天井,我的眼像鉤爪一樣錨定佐為。
「你在冥想?」我問。
「嗯。」佐為點頭。
「佐為,你⋯⋯寄身的那個棋墩怎麼跑來台灣?你知道製盤師是誰嗎?」
「鬼頭勘兵衛,技藝相當超群,那時我們都稱他『名人勘兵衛』。秀策在御城碁陸續擊敗井上家、安井家、林家等強手的某個夜,勘兵衛送棋墩來祝賀秀策的十九全勝。虎次郎之後幾乎都用它來下棋,至於⋯⋯怎麼跑到台灣就要問北齋老闆了,我沈睡時發生的。」
我的眼依舊磁吸在佐為身上,即便透過鏡子也能感受到我的異常。遠方的鏡光也湊過來了,我聽到自己發出的囈語。
「是你決定將棋墩賣給鏡光的,還是那隻貓?」
「是我決定的,但必須透過延子告訴老闆,老闆看不到我。」
「延子?」
「那隻貓,藤原延子。」
「他也姓藤原?」
佐為突然用扇子遮住嘴巴,神情大變。
下一秒,瞬移到我身邊,現在是他用鬼眼盯著我的手,拿著茶杯的手。我看到白色狩衣一直震動、一直搖晃,他的眼突然溪雲起、紅日落、狂風吹,眼簾下彷彿有欲來的山雨。
「難怪⋯⋯難怪延子讓你進去,就是這四個黑點。」
他盯著我的左手,持杯的手在接近指間穴與虎口的附近,各有一個小痣,筆尖點出的大小,整齊劃一的點在同一高度,距離指間穴一公分的高度。這四顆小痣不易察覺,只有貼身距離才可看到。
「這痣怎麼了?」
佐為瞬間飄遠,複雜的表情看著我。
我想起那隻貓的臉。
「那女孩約十二歲吧⋯⋯。」不自覺喃喃。
佐為突然轉身,衝了出去,鏡光嚇了一跳,立即追出去,跑到門邊時,轉頭丟一句。
「老師先走了,我想去找遲亮。」
鏡光急忙衝到中廊,那個量體溫的穿堂,我看不到佐為的身影,但是⋯⋯看著鏡光的背影,似乎可以看到佐為在他的右邊。
鏡光肩膀線條有微妙變化,我好像⋯⋯可以從他肢體感應到佐為在哪。
對面教學大樓上方,一架飛機衝進雲層裡拖出兩條白線,在藍天,
久久未消失。
瞄了錶,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