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點,脫得一絲不掛,走進深灰色毒氣室,嗯~更正,是長得很像毒氣室的蒸氣室。
工作一天,好像就是為了來這裡,好好蒸一下。
兩個塌塌米大小的密閉空間,兩面設有黑色大理石長椅,牆上,十字型護具護住玻璃燈罩,一左,一右,燈光微弱。
自囚在像毒氣室一樣的空間,老僧入定後,不自覺的等待一個聲音,一個像是老舊管路剛疏通的聲音,埋伏地底的。這聲音讓此處宛如霍爾的移動城堡,有個巨大火爐正在提供整棟房子的動能。只有會鬧情緒的有機體,會發出這悲壯的吞吐,混屯混屯,大腹便便,由遠而近,熟客的耳,機乎都能辨識這鍋爐的運作。
轟隆轟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深埋的管路開始出現劇烈翻攪,突然,白色氣體隨老態龍鍾的嘶嘶聲噴出,迅速注滿整間密室。
兩氣孔就藏在長椅下方,全裸的人,靜靜等待熱氣環身,這是完全貼身的包覆感,古老的安定舒適。
不到三分鐘,最後一件衣服也穿不住了,不管臉上的妝容有多精緻,全得脫了。這裡穿戴不了任何有形的物質,這裡,只容得下赤裸真相。
慢慢的,密室四邊角消失,慢慢的,霧氣封住整扇玻璃門。牆上電子鐘數字消失時,就是與外界失聯的時刻⋯⋯。暴力的蒸氣,此時直接衝入鼻腔深處,疏通千年鼻塞。沒什麼比這更好的了,一寸寸,一寸寸,由外而內的冰凍緩緩溶解。熱氣的浸染舒服極了。
眼睜大,卻失明,眼前一片白。不!五根手指還在,只剩五根手指還數得出來。
視覺消失不久後,六面牆逐漸內縮,六面牆不停擠壓過來,無處可逃了,一個不知從哪冒出的聲音質問著:
「不是該恐懼?」
「怎麼,還想跟他有進一步的發展?」
審問如密密麻麻的水珠,從天花板不斷滴落。滴在背、蜷曲的腿。
「怎麼會這樣?他是個鬼耶!」
「為什麼我對那隻鬼有那麼強烈的共鳴?」
佐為的聲音,無緣由的充斥在密室:
「你能感受到我的衝擊嗎?」「一個人可以甦醒幾次,重生幾次⋯⋯。」「一個已經被遺忘的我,千年前的我回來了。」「神太眷顧我了⋯⋯。」在這密室裡,他說這些話的神情在放大一千倍、一萬倍之後,細節毫無損失。
我在幹嘛?把一隻鬼看得那麼清楚幹嘛?
一陣冷風突襲,溫度驟降2度,厚重的門剛剛被無聲打開,看不到進來的人坐在哪兒,只知道有人。
進來毒氣室的人,自然以對角線拉開最遠的距離,沒人打算攀談。
密密麻麻的水珠,不斷滴落,頭髮已濕。
「千古無同局,這魅力你應該也領教過吧。」
佐為難以掩蓋的興奮,我看得到,有道頑固火焰從雙眼燃起,我看得到,這世上,怎麼有人可以經歷這些,不是神的眷顧,是什麼。
不,還有鏡光,鏡光在一旁同樂。
鏡光!?這倆個的背影,太刺眼了⋯⋯。妒火直接提高室內溫度。
「我想幹嘛?」(好變態。)
「掠奪關係,佔為己有!?」
天啊,太畸形的慾望,太恐怖了,再蒸一下,再蒸一下,要徹底殺菌,殺乾淨。
白色霧氣依舊該死的,散去,慢慢散去。
還沒打算浮現身形,溫度已一點一點下降,兩盞壁燈浮現,四個邊角浮現。
在這密室,最後浮現的往往不是常理。
眼下,一具匪夷所思的女體,仰躺在另一頭的石椅上,有條小方巾遮住她的臉。這讓我肆無忌憚地瀏覽起來,多滑的肉啊!那緊實。一眼認出是健身房的老顧客,萬萬沒想到在一頭全白長髮,的下方⋯⋯,竟是這樣一具少婦體態。
筆就快掏出來描摹了,這具像水晶一樣的身體,宛如是熱液脈礦中的結晶體,整個呆住。它、它⋯⋯這身體與外面的各種刑具之間似乎存在一股磁力,這是⋯⋯各種重型機具施加的重力的結果,你瞧就是那自虐的承重負荷、劇烈拉扯,逐漸形塑出我眼前這具女體,你看那雙腿、那腹、那背、肩。強烈的磁力,就在最柔軟的肉與最折磨的機具間,真的,有股特殊的磁力,很鮮明。
這磁力⋯⋯,似乎也存在於佐為與棋局之間⋯⋯,就像我的雙眼目前完全無法從這具女體移開,被神秘的磁力緊緊吸引。沙沙沙的鉛筆摩擦在紙上,眼,這幾秒,已不曉得畫了幾張素寫。另一種喀喳喀喳的快門聲,在佐為下出那棋局的時刻響起。沙沙沙的焦慮、喀喳喀喳的驚心⋯⋯,沙沙沙的焦慮、喀喳喀喳的驚心⋯⋯。
不可計數的時間,形塑出眼前這個形體,當下,化身為一種視覺暴力。於此時,這形體又以離奇的口吻說出難以置信的事實——「白髮與胴體」、「千年與當下」,它們在高溫下融成一體,融成同一具肉體,白髮女,藤原佐為。
手背陣陣脹痛,是血液試圖衝過細小血管,抓握、攤直、抓握、攤直,四顆痣,變暗紅色了!?
「高傲去哪了?」
「我在嫉妒一個學生的遭遇嗎?」(神經病。)
眼睜睜看著學生的際遇,變成一個珍饈物⋯⋯,我在流口水?這旁觀者太變態了。媽的,都是與佐為的互動引起這亂七八糟的貪念!
熊熊站起,一把推開玻璃門,張牙舞爪的白煙像逃命一樣,衝出去。
人在淋浴間,半响,頭滴水,再次盯著牆上兩罐內容物,已想不起來現在是要擠洗髮精,還是潤髮乳⋯⋯。
隔日醒來,後陽台曬衣,餘光瞥到一團雲,鬼鬼祟祟藏在頂樓水塔。
設法在鏡前整理成人樣,「難怪,延子讓你進去」,佐為說溜嘴的表情又出現了,沒錯,線索在那隻貓,藤原延子。
手扶方向盤,眼睛黏在左手那四顆機械分布的點,早忘了身上有這些痣,越看越覺得不自然,怎麼會那麼剛好,都在四根指的同一個位置。路還記得,另一個影像也跑出來了,貓臉隆起人臉,人臉化入貓臉⋯⋯。
「第一次在一張貓臉上,看到人臉。」視像太清晰,這真的有點扯。
七上八下,會有事發生嗎,瞄導航,快到了。這次,我將車子停在站牌旁,重走三年前的路徑,四幾分鐘後,我看到它了。那間店像套著通透的鐵花窗,一整面精雕細琢的紅木博古架就在那。遠遠,就看到一隻貓,
內裡起毛球了,
步步逼近,
百寶閣下面第二層確實有隻虎斑,腳步加快起來,就是這隻虎斑。那親切感就像看到家人,牠閉著眼睛曬太陽。
「別來無恙。」
「想要找什麼嗎?」一個外省腔的聲音闖入。
有個光頭壯漢招呼著,老闆嗎?他坐在一個空的鳥籠下滑手機。發達的肌肉和貼身運動服看起來像賣體育器材的,與店裡陳設嚴重違和。
「嗯~隨便逛。」
在完全不曉得要逛什麼時,提起那壺了:「牠叫延子嗎?」
光頭壯漢抬頭,眼睛睜得很大。
「你來過?」
兩人停格。
半响,「來過。」我摸著延子的頭,牠的表情很享受。
「牠多大了?」
壯漢搓著他的光頭,快搓出油了才答:「很大了喔。」
「但牠看起來很小。」
虎斑跳下來,蹭在腳邊。
「牠很喜歡你喔,我不曾看過牠主動蹭人。」
「延子是這間店的招牌貓囉?」
「嗯,開店的時候就在了。」
牠在我的眼皮底下用舌頭刮著上次看到的那個空碗,發出很大的聲響。
我抬頭看老闆,他讀到我的疑惑:
「嗯⋯⋯延子在吃東西,其實⋯⋯是不需吃東西。」
講完,自己發現顛三倒四的,又補充:「牠不用餵,餓的時候只要舔一舔就飽了,我知道這很怪。但牠已經這樣活很久了。」
「很久?」
「好幾百年,甚至更久吧。」
我下巴快掉了,牠絕不是殭屍,摸起來是那麼溫暖、慰藉。
老闆放下手機,一副打算全盤托出的表情。(這種一對一讓人挺窘迫的。)
他吸了很深一口氣:「從祖先的祖先,祖先的祖先的祖先,牠就在,我們其實推算不出牠真實的年紀。」
我盯著貓臉,就一臉稚氣,怎麼會活了百年。但老闆語氣誠懇,他沒必要對一個陌生人編故事。一直有風吹進來,懶懶的風讓人昏昏欲睡。我發現這間店的所有東西好像都一直擺在原位,博古架上還是那個梅蘭竹菊六方罐、還是青花筆架山,普洱茶茶餅依舊立在櫃子裡,每個東西好樣都裹在一層厚繭中。
只有這老闆是今天冒出來的,這個混健身房的講話像春蠶吐絲,黏黏的:
「我們家族流傳一個故事,秀策的鬼魂就附在那個棋墩,不賣棋墩不是因為它是名家作品,是因為家族認為有必要守著秀策靈魂的棲息地,也就是棋神的棲息地。秀策身邊一直有隻虎斑,當他吐血身亡後,貓依舊守在棋墩旁,棋蹲在哪,貓就在哪。至於⋯⋯貓為什麼會黏著棋墩,大概只有秀策本人知曉。這已經是貓守護的第二個棋墩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半空懸吊的鳥籠陰影打在臉上,遠看,他的頭就像關在鳥籠跟我講話。
心想,他所講的人根本不是秀策,是佐為,只有佐為知道,但他⋯⋯好像隱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