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日早上8点,我们出发前往高雄,雖然一路逆風,卻順利得出奇,歷時64個小時提前到達。去程風景絕美,遺憾的是我在第二天就扭傷了腳,臥床昏睡近兩天,一下船就去醫院,萬幸能繼續航行。
對我來說,第一天是整個旅程(包括訓練)中最平靜、最浪漫、最舒服、最像旅遊的一天。8點半出發後,一直到第二天都沒什麼風浪,當值時除了輪流開船和看漁網,幾乎無事可做。
我又是第一更,日出不久,仍有些涼颼颼。幾個男生興致很高,又健身又跳舞,還在甲板上比賽做俯臥撐。海面碧綠通透,遠處波光粼粼,喇叭裡播著Thomas的流行歌單,熱情澎湃,仿佛我們正在郵輪上度假,愜意極了。正午換更,我也開始犯睏,簡單午飯後便上床休息了,心滿意足,是個好開始。
第二更依然輕鬆,約5點半開始日落,有那麼一會兒,我十分痴迷。船頭的天空淺藍帶粉紫,柔和浪漫;船尾則是誇張的橘黃漸層,染紅了整片海。面對船舵坐著,一左一右,仿佛兩個世界。彩雲易散,不到20分鐘,海水已變得暗藍,只剩天邊一條鴨蛋黃的海平線。
左圖是船尾,右上是船頭,那時5:50pm。右下是6:06pm,天就快黑了。
大家每天輪流寫航海日記,船長會定時發回去。第一天的日記(原文貼在下面)是我寫的,白天斷斷續續用手機打下來,入夜後再轉移到(唯一的)電腦上。就算按時服用暈船藥,我還是不能在艙底待太久,打字時眩暈感更強,短短兩百字上甲板呼吸了三次。大家在船尾關心鼓勵,我有些嗨,邊喘氣邊大喊「我可以」😂
6點40分就滿天星了,多得數都數不過來。夥伴閒聊,問及有沒有思念的人,我想起阿莫,順道用手機給她留言,更決定每天都記錄一點心情見聞,等上岸有網後一起發出,應該很有趣。8點換更,我有些反胃,沒吃晚飯就上床了,一夜好眠。
第一更凌晨12點開始,風稍大,有流星,可惜沒來得及許願。深夜聊天容易開啟情感頻道,我是最後分享的,斟酌詞句,只講了大概,可我馬上知道這是「目前為止最滿意的版本」。在那之前的每次敘述,不管如何小心婉轉,聽起來總有些為自己、為他人開脫——潛意識的執念和不甘,我後來才承認。隊員的反應是「浪漫而難以置信」,我則對過去心懷感激。凌晨2點,我竟去💩了,這是在船上的第一次。
第二更8點開始,我最先開船,卻餓得不到半小時就要求換人了。風浪雖不大,但要穿過一連串的捕魚區還是得十分小心。我坐在左側觀察海面,約9點,見到遠處一個紅色的小點,稍近才發現竟是一艘非常原始的小漁船,感覺是木製的,坐著兩個人,在茫茫海中孤零零的。他們是怎麼來的呢?我再次想到《老人與海》,天地以萬物為芻狗,人勇敢而頑強。我拿手機拍照,順便給阿莫留了言:「聊天說到情感狀態和航海的意義,⋯⋯於我是人生探索和體驗,也是連結。」
一切舒暢順利,意外不期而至。
茫茫大海中的一艘小漁船
11點過臨近換更,我想從高側去低側,剛站起來跨出前腳,一個浪猛得打來,重心不穩,整個身體向前撲去。事情發生得太快,沒人看清我到底是怎麼跌倒的,只記得有個隊員正好坐在地上,再看時我倆已摔在一起,腳互相絆住。
我摀著左腳腳踝,疼得厲害,緩了大概一分鐘,才讓大家把我扶起來坐著。脫了防水靴,我嘗試轉動腳踝,感知疼痛的位置和程度,似乎尚能忍受。換更下到艙底後,腳踝腫起來了,船長和教練再次幫我檢查測試,踝關節屈伸都很困難,懷疑是韌帶拉傷。
當時我還很樂觀,自己運動也經常損傷,相信睡一覺會好很多。我睡在最上面的床位,他們問是否需要調換,我想著一隻腳加膝蓋也能上去,便拒絕了。(很多私人物品在床上,收拾起來很麻煩,而且睡了那麽久,都是自己的味道了😂)擦了船長給的類似Cool Gel的外用藥,拿枕頭墊高,很快入睡。
誰知,再醒來時,左腳幾乎完全不能動了,不論哪個角度一用力就疼,就算放鬆平攤著,也隱隱作痛。自然無法再去當值,船長讓我繼續休息。
就這樣,我竟一直睡到了第三天早上。中途醒來過一次,床上不便,只吃了麵包和零食,又找船長拿了止痛消炎藥。
右上:我原本坐在A,想去B,結果摔倒在C;左上:晚餐麵包+一條傷腿;下:給阿莫的留言。
第三天基本是在床上度過的,有些難熬。
早晨8點,我努力下了床,兩手支撐單腳跳,一蹦一蹦地去了洗手間,順帶刷了牙(兩天沒刷😭),吃了點正常食物,又換了身內衣褲。床位逼仄悶熱,同房有男生,我會穿短袖睡覺,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腳還是疼,不能受力,在艙底坐著會暈船,於是我爬上床繼續睡覺。
中午12點左右又醒,剛好下床去聽midday meeting,保守估計隔天中午就可以到台灣了!大家讓我好好休息,千萬別feel sorry。我回到床上細想,如果是以前,肯定會愧疚,覺得自己運氣差,給別人添麻煩了。但這一次,我似乎沒有責備自己或他人, 誰都不想我受傷的,對於意外,只能接受。當然,無力感也很強。一方面是對腳踝的擔心,另一方面則是無法和隊員共同經歷。同房換更回來,她們剛換了帆,全身都濕透了。
下午睡得並不安穩,迷迷糊糊熱醒了好幾次,全身酸痛,半夢半醒看到很多畫面。有一幕是在醫院,我的行李散落滿地,窗外有棵大樹。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是阿莫。她和隊員交接後,推著輪椅送我去機場,閨蜜CX在香港接機。為何出現的是她呢?(或許是她也在台灣吧。)總之,她平復了我災難化的想像。
5點過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吵醒,聽到當值的隊員大喊「dophine」,然後是尖叫和大笑。聽說有三十多條海豚在船邊跳來跳去的,應該很美很壯觀吧。我並不難過,照顧好自己更重要。我回味著夢境:美好的清晨,理想的生活,可看不清任何人的臉。
感謝Claudia的照片
傍晚6點,下床吃晚飯,是船長親自做的,特別好吃!意外發現左腳可以落地了,雖然只能限定某些角度,但兩隻腳踩在地上的感覺真好!
晚上10點被吵醒,豬肉不能入境,大家在瘋狂吃船上的香腸。(後來才知只要不拿下船就沒事。)
再醒時已近港口,凌晨1點34分,我們拋下了錨。下床開會,又弄傷了腳。
船停穩了,反而更睡不著了。我們還沒拿到數據卡,房間裡依然很悶熱。出了一身汗,又疼又難受。我一邊安慰自己明天就能看醫生了,一邊懷疑自己還能不能繼續前行。
輪到我和Ivan做mother watch,但只需做早餐,而且船已停下,所以比起其他組來說輕鬆太多。飯後坐在甲板上等待海關通知,霧氣漸散,不遠處的港口讓我想起了《海賊王》的G8要塞。中學第一次入坑後追了近十年,那時我真想去航海呀,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白日夢成真。
約9點,我們獲允許駛進港口。進出港船隻又大又多,小帆船在其中格外「顯眼」,這時帆已全部落下,全靠船長開引擎駕駛。我們則東張西望,明媚激動,印象中經過了一艘郵輪,我們和上面的學生打招呼。10點左右,海關來檢查,我們下地辦理入境手續。腳踝非常腫,但已能慢慢走動。11點半,我第一個洗完了澡,教練Charlie帶我去醫院。
左上:駛進港口時;右上:在港口內看到另一艘巨大的spirit號;下:五顏六色的小房子
臺南人真的熱情友好,從下岸開始,一直有人在關心我的腳。海關官員一臉嚴肅,叮囑我趕緊去看,碼頭負責人討論後建議去骨科醫院,合作機構的聯絡人則直接帶我們過去。
在香港待久了,高雄的醫療效率和費用實在另人感動。醫院1點開門,我從看醫生、照X光、診斷,前後花了不到半小時。還好沒傷到骨頭,只是扭傷,醫生建議不要做大幅度的動作。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醫生幫我包紗布固定好後,走路也沒那麼痛了,Charlie又帶我去買了護踝。
不知會否再上岸,醫院附近正好有郵局,我想寄明信片。時間很緊,郵局還只提供空白的紙(超驚訝,竟然沒有城市的風景),我給三個人寥寥寫了幾句便寄出,每封上都有「航海到高雄了」。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雖然已心滿意足,但我仍想繼續。
右:體驗了一波坐輪椅,左腳踝明顯腫脹;左:感人的醫療費用
那晚的日落很美,我身心輕鬆,在船上等隊員們帶外賣回來。吃飯時,我們分享了過去三天的心路歷程,船長還宣布了兩個消息:第一,我傷勢不重,可以繼續和大家航行;第二,我們明天出發繼續航行。
至於路線,我們有兩個選擇:第一,從高雄出發,到花蓮為止,或作停留,原路折返;第二,逆時針環島,預計4-7天,若有時間,可在高雄休養。我們決心挑戰自己,四天完成環島,大約650海哩。
大家都說我積極堅強,笑咪咪的,腳傷也很平靜。其實並非完全如此,我的脆弱爆發在了別處。或許是船長所說的「強烈情感」再次發生,腳傷後每次在床上輾轉反側時,我就會想到阿莫,她仿佛是我寄託和力量的來源。為了寫這幾日的經歷,我重新翻看了那兩天給阿莫的留言——轟炸機似的一連發了近十條,充滿了疼痛和無力,不能想像帶去了多少壓力和困擾。第四天終於有網,機緣巧合,我和阿莫卻沒能說上話。
第五日一大早準備出發,船長讓我們拿出了storm sail備用,是一塊小小的橙色的帆,連幾個教練都沒用過。早上9點,我們再次啟航了。
從暈船到扭傷,我克服了很多身體上的困難,以為自己已經適應。接下來會好好體驗、享受探險的樂趣。不曾想,真正的困難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