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島第一晚是在濕冷和害怕中度過的,風急浪高,插曲不斷。第一次體驗30節風速和三層樓高的巨浪,第一次如此期待陽光和溫暖。回想起過去十年溫暖的往事,和人的連結給了我力量。同時,我察覺到了自己對黑暗的恐懼和對自身的設限。
D5|又冷又怕,全員濕透
離港時和塔台有些溝通誤會,早上九點半左右我們才出發。白天依舊風和日麗,為儘快離開指定區域,船長還開了會引擎。
躺了兩三天,我終於又可以當值了,不知是否下意識彌補,開了近一小時船也不覺累。大海一望無際,各種藍色層層疊加,遠處霧濛濛、白茫茫,似乎永遠到不了盡頭。這樣的景象持續了很久,頗有海市蜃樓的感覺,讓人有些昏昏欲睡。我也親眼看到了海豚。
做完mother watch的人會換到另一更當值。我從「日落組」換到了「日出組」,第一更是12點到下午4點,再睜眼時已近晚上8點。
我們早知第一天的前半段輕鬆、後半段辛苦,風速預計可達30節。可我對此沒什麼概念,直到爬上甲板,置身黑暗。

夢幻般的藍色,讓我想起了《海賊王》裡的迷霧
還未下床已感到船身顛簸不比以往,甲板上船長和教練都在,四周黑漆漆地,只有風浪呼嘯的聲音。我手腳並用爬到船尾,坐在右舷(低側)。船身搖晃地厲害,坐下沒多久,我正仰著頭,一個浪從天而降,海水直接打在臉上,再順著脖子流經身體,冰得我一激靈。我根本坐不穩,只能拉著柱子穩定身體,有些害怕。
風速迅速上升,主帆要reef,前帆要換小。船長掌舵,大副Sa帶著教練Charlie和三個隊員去船頭操作,腳傷難行,我留在船尾鬆繩、收繩。喇叭連著船長的歌單,激揚的女聲充滿力量。我跪在絞盤前等待她的指示。
主帆的繩索很重,常是兩人輪流或一起拉的。我腳踝不能受力,只能跪著借力上半身。船長時不時就鼓勵我:「Well done Fan! Keep going!」中間她還讓我休息了一會,調整呼吸再繼續。持續了幾分鐘吧,卻像半個世紀那樣長,全身都快沒力氣了,膝蓋有點疼,腰背痠痛,手臂仿佛不是自己的,真想停下來呀,可大家在船頭更辛苦,而這是我唯一能做。近乎力竭時,突然想起了阿莫的話:「大腦可以欺騙身體的。」我咬牙堅持著,頭髮和臉又濕了,這次是汗水。
收完主帆繩索沒多久,我又爬到連接前帆的絞盤前收繩,然而再怎麼堅定,身體仍慢了下來。船頭的隊員開始回返,先到的人立刻過來幫我,可他明顯也累極了。船頭像游泳池,隊員上下裡外沒有哪兒是乾的,救生衣上的AIS追蹤器燈也被觸發了,不停閃爍著。

左:我先後在①、②處收繩。右:D6下午,隊員從船頭回來全身濕透,救生衣也自動打開了。
我們坐回船尾,全都濕透了。船身比方才平穩些,但依然搖晃得厲害。這次我坐在高側,腳抬高踩著柱子,防止身體下墜。忙完了回過神,情緒開始顯露,冰涼的衣褲貼在皮膚上,又冷又緊張。Sa和二副Anthony換更。
剛換成隊員開船,只聽近船頭的位置傳來「砰」的巨響,原本與船身平行的下桁(Boom)一下子甩了出去,和船身幾乎垂直。船長當即掌舵,又讓人去叫Sa上來。她的聲音總是令人安心,那時我並未害怕,只是身體難受得緊。還好問題不嚴重,很快就排查解決了。方向盤重新回到隊員手上,船長呆了會兒便也回艙底休息了,甲板上只剩Anthony、Charlie和我們。
此時距離換更還有一個多小時,大家靜坐著,不怎麼聊天。風浪依舊,隊員駕駛自然不比船長和教練們,浪花時不時就迎面打來,眼睛澀澀的,嘴角全是鹹味,沒有東西可擦乾。甲板上全是水,屁股涼颼颼的,分不清是冰還是濕。那天我正好開始來月經,寒意從腳底傳到頭頂,身子止不住顫抖——當然,冰冷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最關鍵的是,我非常害怕。
沒有月光,沒有別的船隻,我們的小船孤零零地飄蕩在黑夜中,仿佛下一秒就會消失——我是第一次玩帆船,就算知道我們是安全的,但潛意識裡仍止不住貪生怕死。
有幾十分鐘我坐在Anthony身邊,每次顛簸就忍不住抓他大腿。後來分享,他說原本也有些緊張,沒想過第一晚就這樣刺激,但我抓住他時,他立刻振作起來,意識到自己不能傳遞出任何負面情緒。是的,我的信心全來自於船上的其他人。

航行後分享會,教練畫的抱大腿的我😂
凌晨12點換更,感謝隊員幫我將脫下的防水衣褲掛進風房,我跌跌撞撞去廁所處理內務(棉條上全是黑紅的血塊),順帶換了套下身。小肚子凍得厲害,我又強迫自己去廚房沖薑茶,灌了瓶熱水暖肚子。等回到睡房時,兩個男生已上床,我實在沒精力再去廁所,便要求他們轉身、閉眼,我要原地換上衣。左搖右擺,硬是換了兩三分鐘才完成。艱難爬上去,第一晚終於結束了。
D6|從未如此期待過日出
4點上甲板換更,依舊黑暗,風浪不減,小船被三層樓高的巨浪托起、拋下,我們互相挨著、抱著,一片沉寂。最外層的防水衣褲來不及乾透,穿著有些陰冷。我多加了層薄防水褲(感謝Kristy相贈),換了防水手套(雖然後來也有些濕潤),保溫瓶裡還沖了薑茶。
除了幾次操作轉向,剩下的時間便默默熬著。又濕又冷又睏又怕,真難捱呀!有一次身邊無人,顛簸時我差點沒拉住自己下墜,突然想哭,可乾嚎了兩聲毫無淚意,聲音消散在風中,無人聽見。「我在做什麼呢?我在怕什麼呢?」度日如年,回憶湧現。過去十年漂泊的經歷,遇過的人、發生過的事,就這樣一個個、一樁樁閃現腦海。
我想起了那些給我溫暖的人和事,那些發光的瞬間如星星閃爍。「你的存在對我很重要,想到你我便充滿了力量。」我對很多人這樣說過,可直到那一刻才真切體會到了這句話的份量。我想起了健身教練的讚美:「任何人獨自在外生活,真的很棒。」坐在船上的我,真的很棒。
五點出頭,東方隱約有些光亮,太陽要出來了!我從來沒有這樣期待過日出,這樣期待過陽光和溫暖。我坐在高側,把自己卡在柱子間保持平衡;Thomas躺在我腿上,有些重,但讓人很有安全感。我怕他掉下去,每次沈浮時也緊緊抱著他的肩。大家又冷又疲憊,烏雲密閉,沒有日出,但天亮的感覺真是太好了。Charlie說台東的日出很美,我心下許願,要和心愛的人再看一次。

上面其實是D7的日出,應該快到花蓮了。D6又怕又累,實在沒精力拿手機
白天照常換更,經過前晚的「驚喜」,我淡定了許多,還有個意外發現:同樣的風浪,白天我並未害怕,甚至有些刺激的興奮——我恐懼的是黑暗,是想像中的巨獸。我害怕獨自面對未知,而他人和光亮同樣讓我心安。
出發前,教練Tavis問了大家兩個問題,其中一個是「什麼是你最大的敵人/對手」。第六日的整個白天,一有空我便思考這件事。從小到大有很多想做的事,或成或敗,甚或從未開始。很多原因阻止我起步或堅持,但最關鍵的那個往往是自己——我總是給自我設限。相反,只要有一個人支持我、理解我、陪伴我,我就充滿力量和勇氣。
離開上段關係時,鄰居F和閨蜜N都曾說過:「誠然是那個人的陪伴,但所有的決定是你自己做的,路也是你自己走出來的。」航行結束後和阿莫分享,我說想起她給了我莫大的安慰,她的回覆亦然:「是你自己想起的,你要感謝自己,是你自己度過的。」
我以為很瞭解自己,但在回味那煎熬的黑夜時,我意識到自己的恐懼和侷限。我就是我最大的對手。
中午有個小插曲,隊員在船頭發現了一顆螺絲帽,仔細查看甲板後仍不知是哪兒掉下的。船長要爬上主桅桿檢查,確保航行安全。Charlie負責駕駛,開向岸邊避風;好幾個隊員負責用絞盤將船長送上桅桿;其他人準備轉向或其他操作。在風浪中做這件事難度挺大的,我們朝著山脈開去,越來越近,眼看要趕緊轉向了,可船長還沒下令,我們都很緊張。最後檢查無事,暫不影響航行,那顆螺絲帽暫時放著,回頭再徹底清查。

左:D6一整天陰天,白日風浪依舊,並不令人害怕。右:檢查完畢,船長下來了。
第二晚沒那麼難熬,可能是有月光,可能是風浪小了些,也可能是習慣了,總之冷則冷矣,卻沒怎麼害怕。閒時沈寂,我仍在回想過去的人事。
我以為自己稍有進步,可克服恐懼哪有那麼容易呢?
第三天我們將經過花蓮,一路北上,在晚上到達最北端,而後轉向南下。風雨交加,巨浪滔天,強達50節的陣風和14米高的海浪下,最難熬的還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