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獲知入選,並不意外,但開心是真的。十月中第一次訓練,共四天,這次我有按照清單好好準備。
上船第一天是重陽假期,也是第一次見到所有船員。上午認識帆船,學習各種用語和基礎操作,小白如我連「bow」是什麼都不知道,只能用手機瘋狂記筆記。我處在興奮好奇狀態,什麼都躍躍欲試:學收繩時毫不客氣要第一個上手實踐,馬桶泵水要親自試過了才安心😅
午後出海,大家第一次合作,成功升了三次帆。印象中第三次升帆時身體已覺不妥,但我歸咎於晚睡和肚餓,並未放心上。下午偶有風浪,我們學習如何轉向。頭疼尚可忍耐,閒時坐在甲板上我甚至小睡了一會。
傍晚停在港灣,大家做飯、洗碗、閒聊。我依舊相信自己第二天會沒事的。拜託!我住在島上每天都要坐船欸,而且我還玩pole喔,轉那麼快我都適應了。
第二天一早學清潔和風向等理論,又分組多次練習了轉彎配合,然後我們便開始36小時不停船訓練。全員連教練分兩組,四小時當值,四小時休息。
我們組是第一更:輪流掌舵,收繩拉繩,觀察海面,定時更新航海日誌,隨時準備收帆揚帆。有事做時尚可分散注意,雖暈船但能強撐著。沒事時就慘了,頭暈目眩,像被人卡著後脖提起,肩頸僵硬,大腦裡裝著個鐵球,稍動一下就四處亂撞,根本無法集中,遑論思考。頭重得厲害,似乎下一秒就會掉下來,我只好用手托著或挨著什麼。有船員吐了幾次,疼得厲害時,我也寧願自己嘔吐,而非吊頸般煎熬。
鄰近傍晚,得有兩人下去做飯。我三次嘗試下樓,連廚房都進不了就匆忙爬上去,艙底晃極了。抱腿坐在樓梯口旁的甲板上,又無力又愧疚,懷疑自己究竟來這兒幹嘛。隊員Christy過來關心,我實在沒精力理她,搖頭表示無事。誰想她竟突然抱住我,不知為何,眼淚就自己下來了。真丟人,⋯⋯但承認自己脆弱吧。很多人都說暈船有大半是意志問題。或許我並非堅定,只是一向好強。強行嚥下晚飯,當值結束,我立刻上床睡覺,連牙都沒刷。好在睡眠不錯,一覺醒來正是午夜。
12點的大海美麗危險,月光清冷,我想起了《老人與海》。風浪稍大,我們不得不降前帆。大副Sa和隊員Fran留在船尾駕駛,教練Charlie帶著我和另外三個隊員去船頭操作。沒想到一上來就這麼刺激!(記得Sa見我暈船厲害,還問我能否堅持,如不行可留在船尾。我當然拒絕了!)
夜間上甲板必須把自己和船身繫在一起,以防墮海。安全繩有兩條,一長一短,任何時刻必須至少有一條安全繩繫在船身。在去船頭的路上,有兩三個位置得重繫安全繩。而且越往前越抖,我是手腳並用到船頭的。
一人坐在最前面的欄杆上解扣,一人在桅杆底鬆繩,其餘三人則面對海坐成一排,將降下的帆折好。印象中我們坐在左舷,甲板上全是水。船身傾斜得「厲害」(那時覺得,後來才知道什麼是小巫見大巫),我有些怕自己滑下去,腳卻沒找到支撐點。還沒坐穩呢,一個浪頭打來,半邊身子都濕了。沒人穿防水服,我暗自祈禱內袋裡的手機沒事。
全部準備就緒後,開始降帆。
之前靠岸練習時,都是四五個人一起將落下的帆拉回來折好,現在只有三人(但其實這才是常見的情況),一下子難了好多,尤其是最開始那幾下,手又沒找好著力點。帆本來就重,風還把帆往外吹,我們要小心不讓其掉落海中,快慢靠喊著配合。折起來的帆壓在大腿上,我反而感到安全。用繩帶綁好後,我們起身離開。
那一刻其實挺有成就感的,第一次夜晚行船的經驗就這樣精彩,但冷和不適也很真實。回到船尾後,負責解扣的隊員Joseph從頭到腳都濕透了。我忘了他有沒有去換衣服,只記得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微微顫抖著,低頭不說話,不回應,也不肯再去加衣。我們很擔心他,幫他拿了防水服上甲板,要他就地穿上保暖。
十月的香港還有點兒熱,可濕了一半的風衣黏在身上很不舒服,風一吹就冷。我想去加衣,但也怕下甲板。回到船尾後一直胸悶,不記得坐了多久,我有些意識迷糊,半睏半暈船,但頭疼好了些,為免生病,便強迫自己下去更衣。
「Fan Off Deck!」(夜晚視線受限,上、下甲板都得自報家門。)
我原本打算全身換,但剛解下救生衣、脫掉風衣就改變主意了。艙底依然搖晃劇烈,我頭疼欲裂,更嚴重的是,胃裡開始翻江倒海,胸口像打嗝不成一樣,有些堵,又有些暗湧。我直覺自己想吐,打算穿了防水外套就趕緊上去。(我很討厭嘔吐,之前一有苗頭就深呼吸,坐下平復,強行壓下去。)
剛從風房把衣服拿出來,嘴裏就泛起了酸水,我有些慌張,趕緊隨便套上,拉鍊都沒拉就去拿救生衣,心道這次是真忍不住了。當時在樓梯口,比起去跌跌撞撞穿過走廊去廁所,我覺得上甲板去船尾吐出來更好。
但我有些高估自己對身體的控制力。救生衣穿到一半,東西就衝上了嘴裡,我死死地閉著嘴,再用手捂著,開始單手爬樓梯,努力繫安全繩。感謝教練Charlie剛好坐在附近,她見我上來,說「Fan你要說On Deck!」。我像抓住了稻草,衝她搖頭,指指自己的嘴,又指著安全繩。
她不明白,只知我說不了話,便過來查看,先幫我扣好了救生衣。我搖頭,把安全繩鎖扣遞給她,又指了指自己和海。她突然醒悟過來,「啊,你想吐!去船尾吧」。就在這時,我感覺胃裡又開始倒騰,實在撐不到船尾了,直接向較低的船側爬去。Charlie見狀,邊幫我繫安全繩,邊大喊:「等一下,注意安全!」那幾秒過得很漫長。我只有一個念頭,絕對要吐進海裡。
終於釋放後,我有一瞬間走神,又冒出了「我在這兒幹嘛呢」的念頭。還好哪兒都沒弄髒,我想要紙巾,Fran有,Charlie去船尾拿。Sa說危險,讓我去船尾。我聽著他們大喊著對話,來不及回應便嘔了第三次,終於只是酸水了。
擦乾嘴後,我有力氣去船尾了,雖然馬上又趴著乾嘔了幾次。Sa反覆問是否只是暈船嘔吐,我點頭。他讓我下次別這樣,太危險了,又是晚上——原來為了離海面近點兒,我把頭從兩條橫著的欄杆中間穿了出去。
嘔吐後暈船情況好了很多,只是身體無力。每個人都要輪流掌舵,我忘了自己那晚是什麼時候開的船。只記得繁星點點,多到數不過來,美極了。有流星划過,可惜我沒見到。風浪稍緩,星空令人沈醉,我又活過來了。
隨後的訓練好過很多,雖然依舊暈船到虛脫,但再沒這晚那麼「驚險」了。三天沒洗澡,(我也沒有💩😅,)回到基地後終於乾淨、舒坦,心情也開始明朗。我知道自己堅持下來了,雖然依然不明白「我在這兒幹嘛呢」,但比之前多了點堅強和勇氣:我要完成這個旅程。
最後一天學習逃生。我又是第一個跳進海裡的,冰涼的海水灌進耳鼻時,身體不由繃緊,隨後放鬆,浮上海面。沒喝,但一張嘴就是鹹的,邊笑邊皺眉。和隊員們嬉戲打鬧很開心,之前的陰霾消散了。久違的集體感,我很感謝遇到他們,想和大家一起走完。
分享回顧時,我又哭了(唯一一個⋯⋯好丟人哈哈哈),還意外放鬆地坦露脆弱:
I've been always believed I was strong and I seldom cried in front of others. ...When Christy came to me, I didn't want to answer. But she persisted and hugged me and I cried. I felt so weak and so powerless at that time, not just from seasickness. ...and I realized that I'd been powerless for so long.」
沒有想過會是這樣辛苦的旅程,也沒想過可能會真的遇上生命危險。我對大海一無所知。那時我們的行程還未改變——從沖繩返港,一路順風,14天不停歇。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咬牙堅持下去——在此之前,我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堅強和意志力。
但船長一對一談話時,她問我是否有信心,我毫不猶豫地說「有!」。不是還有暈船藥嗎?😂而且就算自我懷疑,我也不是輕易服輸的。航海半個月欸!多難得的經歷!
除了吃藥,船長也建議我提高飲水量。雖然我吐得少,但反應很像脫水。這兩點都非常有用,第二次訓練和實際航行中,我幾乎不再受暈船困擾。
最後船長說我很「strong and capable」,但暈船的時候很「emotional」。這個詞是我沒想到的。當時以為她說的是「情緒化」,我自覺情緒穩定,只全歸咎于暈船,既然可解決,便也沒放心上。老樣子,事實證明,沒有細思過的問題乃至課題會反覆出現。正式航行時,準確地說,是結束航行後,我意識到她的意思可能不是表面的情緒轉變,而是「容易出現強烈的情感」。察覺到這點對我很重要,尤其對我的親密關係。
回到城市後,我開始小範圍和朋友分享,大家都為我的航行驚訝而欣喜。但最親近的朋友們知道,我內心深處是有些猶豫和迷茫的。有興奮,也有不能克服暈船的擔心和緊張。她們給了我很多鼓勵和力量,物質和精神的。
我想不明自己為什麼繼續,或者這段經歷為什麼重要。兩個好友都對我說:「慢慢沈澱吧,會明白的。想不清楚,那就先去做吧。」我贊同。
大家都很期待我的故事、收穫、感悟乃至轉變。我也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