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裝書的紙張非常薄,紙質摸起來很柔軟、很輕盈。拿著它感覺很奇怪,這裡頭的東西是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在佐為漫長生命中有個時間點,在這時間點之前是鏡光完全陌生的,在這時間點之後是鏡光熟悉的,但已不會再有新的記憶撰寫進來。
他摸著光滑的書面,聞著書本的味道,只剩這個了,好薄。明明知道這裡頭記錄著他的事件,但這本書不跟你講話。鏡光拿著書呆了幾秒鐘,不曉得該怎麼互動。
盯著「秀策棋譜」四個字,秀策⋯⋯虎次郎⋯⋯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他跟佐為的情感應該很好,除了我之外,還有另一個人,這是他們一起留下的歷史。這個睹物思人的物件,讓他妒忌起佐為與另一個人的緊密關係。
他翻起佐為的過去,從不追問的過去,一頁頁翻著,來到十八頁,眼睛一亮,這手好強,前後左右各個方向都能攻擊到,怎麼想到的。黑色圓圈內反白標示著「二七」,被這手攻擊到應該會瞬間失去鬥志吧⋯⋯,實力如此懸殊,對手應該措手不及。鏡光不自覺喊出「佐為是天才」。
好熟悉,看!這手就是他會用的,這就是他的作風,平和中透著韜略,一步棋就輕易擊破對方的棋形,這靈光一閃的機智確實就是他。
鏡光抓著棋譜,看到了,他突然看到了,他看到佐為棋藝的高度。這眼力是佐為開啟的,一枚一枚黑子在紙張上閃耀起來。佐為的思維是超前的、鋒芒畢露的闢出新路,他的靈光覆蓋過我的靈光。我⋯⋯是這麼後知後覺。
鏡光內心澎湃著,因為看到這高度而澎湃著,他曾認識如此偉大的智者。
星光遙遠,還是抵達了,延遲的抵達。一億光年之外的光,這是此曾在的信號。
來到二十七頁,好像有個驅動程式啟動了,他從這些黑白圓點裡,嗅到了節奏。很詭異,這些棋譜並沒有記載每一手所花的時間,他卻在秀策的棋路中,聽到他下棋的節奏。有隻眼,睜開了。他一頁一頁翻著,藉由這些曾經發生的棋局,鏡光重新看到佐為,把他的思維又仔仔細細地認識一遍,棋譜裡有他,有百分之百的他,最思念的佐為就捧在手上。
下一秒,又因為看見的地點是在這樣一張薄薄的紙張,整個落寞起來。
繼續翻下一頁,好強,百年前的佐為已達到這種水平。「早知道,讓他下就好了。比起我,讓他來下會好很多。我怎麼都沒想到呢?」
「如果由他來下,遲亮還有其他人也會高興許多,全部⋯⋯如果全部都由佐為來下就好了。虎次郎當時就是這麼做,怎麼我會蠢成這樣。」
每翻一頁,刺激就更為深刻。
「虎次郎一眼就認出佐為的高度,我,竟如此無知,我怎麼會⋯⋯。我完全無視這麼一個天才,世人見到精彩棋局的機會被我糟蹋了。這棋譜,原本可以更厚⋯⋯。」
鏡光想到自己對待他的方式,懊悔已來不及。
不下了⋯⋯,發誓再也不下了。
眼淚,突然滴到古書上,瞳孔放大的吸住淚滴。手迅速地抹乾水痕,那一頁,有個暈開的黑點,嚇了一大跳。
一陣陣的懊悔,形成攔不住的湧浪,如果一開始就讓他來下,就不會有這些事發生。任何人都會贊成,全部由佐為來下,全部⋯⋯,全部⋯⋯。
止不住了,他像瘋子一樣,對著空氣咆哮,在月光下的一間密室裡。
「我再也不下了,老天拜託,回到剛認識的那一刻吧!」他對著天花板的燈管咆哮。
毒誓與悔恨炸開整間密室,上面燈管,有根開始閃爍。淚,又湧出,迅速將攤開正下方的書本抽離。
窗外,一枚上弦月俯視著地表,慶幸這人間,還有這樣一間密室可讓一個人徹底宣洩。分不清是狼嚎還是哭聲了。
豪雨後,有清脆的喀喳聲響起,心房上鎖,真正的密室形成。
隔日,整棟棋院宛如沒發生任何事,如三百六十五天的任何一天運作著。
人兒從電梯口魚貫而入,每送來一批,都清脆「噹」一聲。噹噹噹幾聲後,人兒陸續把偌大的對弈室填滿。電梯口的櫃檯有個人在那兒等著,不知等什麼,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穿著皮鞋的他遠看已有大人骨架,這個眉清目秀的人是魏遲亮。他的姿勢看起來是從容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內部有多慌。
九點半,鐘聲響,他必須進去了。
入座之後,緊繃的神經繼續感應地面,這塌塌米的地面有二十五組對奕桌,其中有個被遲亮定位了。此起彼落的「請多指教」落定後,有一張桌子的紅色座墊上,沒出現重量,他偵測到——鏡光缺席。
那空位一直干擾著遲亮,左腦構思棋路,右腦推想著鏡光沒來的原因,種種心神不寧,沒有人可以感受到,從遲亮執棋的姿勢、佈局速度,即便是與他對弈的人也感受不到。犀利程度只微幅降低。
接連幾天,升段賽、新人王賽,「缺席」燈號像找不到開關似的,一直亮著。這空缺讓遲亮焦躁起來。
星期一,教室右後方位置也出現一個洞,鏡光缺席了。
辦公室拿著話筒站在窗邊,母親直接向我坦誠「鏡光不想去學校」。詢問是我的職責,如此直接的回答,像甩了一巴掌。星期三,又打去,仍是一樣的回答,只是多了一些形容,母親說:「鏡光像行屍走肉,問什麼都不答。」
「上星期五有發生什麼事嗎?」還是問了,那是回去參加喪禮的那天。
「那一整天他失魂落魄的東跑西跑,不曉得跑去哪,看他急成那樣,一定有事。」
電話筒線纏住整個右手,她還在講:
「老師這幾天,樓上房間一點聲音都沒有,靜得有點可怕,敲門後才確定他在裡面。鏡光像是被鬼附身,完全失去元氣。」
食指末梢有點發紫了。「喂,老師還在嗎?」
我不知道說什麼,太嘲諷了,事實剛好相反,是附身的鬼離開了,他才失去元氣。
靈機一動,我請母親轉告鏡光:
「星期五他的“朋友”跑來學校找我了。」
隔天,真被我騙來了,心想只要沾上熱鬧的人氣之後,便可驅走那難以根治的失落。大錯特錯,同學因為不知到他在想什麼,越來越不敢跟他互動。
走廊上遇到他,我中氣十足的喚著:
「鏡光。」
他看我的眼神,像陌生人一樣冷淡。
「佐為不見了嗎?」直接切入。
他眼睛瞪得好大:「你怎麼知道?」聲音沙啞,感覺很久沒有說話。
「消失四天了吧?」我真的在確認時間。「離開前,他有先來找我。」
他情急的跟在身後進辦公室,踩到我的鞋跟。
「他跑來學校找你?我媽這樣講的時候,我懷疑她聽錯了。」
「上個禮拜五,佐為突然出現在我的車子。」
鏡光被水嗆了,咳了好一陣子,咳完後,兩眼有血絲,情急問:「佐為為什麼跑去你車子?」他找了那麼多地方,萬萬沒想到佐為會跑去學校。
「之後呢,之後他去哪?我把所有可能去的地點都找過了,他跑去哪了?」音量越來越大,我請他移到隔壁影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