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性文集】《求愛與求死》一個關於安息的靈魂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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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守墓人

守墓人一如既往。他望向遠方的都市。

「你在這裡幹什麼?」

一聲清澈、稚嫩、以及出乎意料的純粹。

「我在等人。」

守墓人回過頭、一位身軀瘦小的女孩正望著他。

小女孩的注視流露出些許疑惑。守墓人看向她的雙瞳、用力擠出了一個微笑。

這片墓地破敗而荒涼、黃褐色的土地上矗立著座座十字架。底下深埋著的是平靜與不安、是甘心與怨恨、甚至有著恨不得爬出這張冰床、縱容自己的憤怒。

守墓人立在那些十字架身前、望向寫字樓上的夕陽。

與以往不同的是、那條很少駛過車輛的道路、響起了喧嚷的喇叭聲。從車上走下幾個保鏢樣的男子、隨口抱怨著來到小女孩身邊。

「小姐怎麼跑到這裡來了?不是都說過不能過量運動嗎?」

守墓人靜靜聽著人語的浮躁、腳步的雜亂。那小女孩隨之而去。

他一如既往。

————

清澈的聲音隨著小女孩的腳步、在守墓人耳邊婉轉。

「你叫什麼名字?」

「忘了。」

「怎麼會有人忘掉自己的名字?」

「忘了就是忘了。」

小女孩鼓起臉頰、宣示出自己的不滿。

「你騙人!」

守墓人並不適合與小孩相處。倒不如說、他並不適合與任何人相處。他十分健忘、健忘得過分。那些使人歡快與痛苦的、他似是全都忘掉了。

可即使他忘記了自己的名字、記憶深處卻像是鐫刻著、鐫刻著他的終點。他要尋到的終點。

這片墓地貧瘠而靜謐、有時可能會被厭棄世俗的富商巨賈或是歸隱的老者看上。所以、他每天都會檢查這片土地上有沒有多出一座石碑、一束鮮花、一個名字。

守墓人一如既往。他只是望向遠方。

他望著、望著林立的大廈一點一點吞噬褪色的夕陽。

————

「呐、你陪我玩嘛!」

不知何時、小女孩的偷跑成為了日常。那聲清脆竟也一如既往。

守墓人並不為此感到高興。小女孩是闖入他生活中的一個變數、她病弱的軀體中卻溢滿來自年輕的活力。他不知道小女孩為何而來、從何而來、只知道他可能再也尋不回一成不變的生活了。

「你好無聊喔……難道大人們都不覺得發呆很無聊嗎?」

而小女孩的到來、也預示著不久後令他生厭的摩擦與鳴笛將要擾亂這片靜謐。那是粗暴的野獸、要胡亂撕扯起他的耳膜來。

守墓人皺起眉頭、但他一如既往。

————

下雨了。

守墓人站在雨中。他望向沉默的灰黑在空中宣洩它的悲哀。

他忘記了帶傘。但他一如既往。雨點打濕他的發梢、浸沒他的衣襟、竹子與泥土的味道在這片墓地上徘徊、尋著新的生機與活力。

可惜、他與睡在冰床上的一道、沒有絲縷屬於活人的生氣。或許是他早已成為他們其中之一。

「你怎麼沒打傘?」

這是意料之外的聲音。他轉過頭、小女孩打著透明的大傘。傘的重量讓她搖搖欲墜。

「我忘了。」

「你怎麼什麼都能忘了啊?真是奇怪的大人。」

小女孩走了過來、很努力的踮起腳尖、想要用傘罩住守墓人蓬亂的長髮。大概是傘的重量實在是出乎意料、還是這具瘦弱的身軀早已支撐不住她的善良、小女孩往後倒了下去。守墓人伸出手、摟住小女孩的腰、像是擺弄洋娃娃般小心的將她扶正。

「喂、你還是蹲下來吧……不然我的傘可撐不到你。」

這樣的邀請令守墓人有些不知所措。他猶豫了一會、轉過身蹲了下來。他的眼眸漆黑無光、他的目光落在泥土裡。

「你這樣的大人真是少見呢、」、小女孩的聲音再度於他耳邊響起。「無論我跑到哪裡、遇到怎樣的人、他們最後都會想方設法的把我送回醫院、關回那間難聞的病室裡。」

「但是你連話都不說、真奇怪呢。」

小女孩向守墓人露出了一個微笑。揚起的嘴角蒼白、卻有些許懷念的感覺。

「我說、你陪我玩好不好嘛、我能找到一起說話的人就只有你了……看在我給你打傘的份上、求你了、陪我玩好不好嘛。」

守墓人抬起頭、那輪深邃凝望著小女孩苦苦哀求的眼睛。

「你叫什麼名字?」

————

這個迸發活力的變數成為守墓人生活的一部分。

每個午後、那清澈的聲音都會在他耳邊響起。只要守墓人轉過頭、小女孩便會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今天玩什麼好呢……」

與她瘦弱的身軀相反、小女孩意外的好動貪玩。她每天都想要變著花樣與守墓人玩鬧:石頭剪刀布、跳山羊、或者是看看花、拔拔草。有時她會帶上一本好書、一顆玻璃珠、還會帶上其他古怪的手工玩具。

荏苒的時光支離破碎、守墓人靜靜聽著。

————

小女孩生來便病著。

那是一隻無形的爪、要捏緊她的骨、扼住她的肺。

她的童年是一片純白的天花板、一層落滿指痕的玻璃窗。

那夕陽明明很近、很近、小女孩卻怎麼也感受不到它的余溫。

他們說、醫生會醫好她。她信了。

她數不清小小的身軀插了多少血管、數不清短短的骨頭被剖了幾回。

可為什麼、她的身軀要比尚未立碑的死屍還要冰涼?

她倦了、她要跑、她費盡力氣推開鐵門、她要逃出漫著藥水的空氣。

她要搏鬥、她要抗爭、她明知再也跨不去擋了她一生的牆。

她寧願要自由地去死。

守墓人靜靜聽著。

「其實啊、我一直想要找一朵花……你看!」

小女孩舉起一本百科全書、指向其中一朵白色的小花。

「你看!很好看吧?」

守墓人靜靜看著。

「百科上說、它只在四到六月開花、喜歡乾燥、貧瘠的地方……可這裡找不到呢。」

「我也想在頭髮上別上一朵花啊。畢竟我本來就這麼可愛了、到時候一定很好看吧!」

「如果你找到了那種花、一定要給我留著……我要第一個給你看!我要紮一個馬尾……還是雙馬尾更好?好難選啊……」

那雙眼睛中閃爍著虛無縹緲的星空、也在她佈滿褶皺的眼眶下逐漸暗淡。

「我……我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呢……」

————

守墓人一如既往。

他拿起掃帚、在墓前揚起陣陣塵埃。

他閉住雙眼、對著昨日的生者雙手合十。

他走到一處空蕩蕩的冰床前、裡面居住著自己死去的靈魂。

這是他為自己所挖的墳墓。

在這冰床中、卻開出了一朵潔白無瑕的小花。它堅強的屹立在塵土中、它宣示自己的存在。

守墓人輕輕摘下、捧著她放入自己的大衣口袋中。

守墓人一如既往。他望向遠方的都市。

但不知為何、他時常會轉過頭。他等待那聲清澈隨她而來、在守墓人耳邊縈繞。

小女孩沒有來。

————

小女孩依舊沒有來。

但守墓人口袋裡的那朵白花只是漸漸泛黃、枯萎。它原本油綠的莖葉變得乾癟、它的軀體在其中扭曲變形、稍微碰一下都會斷裂、成為融入龐大循環的一部分。

有一天、守墓人終於等到小女孩的到來。

隨她而來的、是大人們。他們沉默不已、他們痛心悲泣、他們一如既往。

他們將小女孩放入那張冰床中、讓貧瘠的泥土輕撫她的臉頰。他們為小女孩獻上束束鮮花、裝裱的浮誇與她的墓碑格格不入。

守墓人靜靜地望著。大人口中多麼遺憾與痛心、都在離去時飄散殆盡。直到那喧嚷隨一輛輛汽車奔去、只剩小女孩擺滿祭品的墳墓。

小女孩沉默著。

他走到小女孩的面前、掏出那朵枯萎的花、輕輕放在她的身旁。

「這是『葬花』。你的靈魂渴求它的美麗。」

守墓人輕語道、那花朵也在了無生機中同小女孩睡去。

————

守墓人一如既往。他望向遠方的都市。

他拿起掃帚、在墓前揚起陣陣塵埃。

他閉住雙眼、對著昨日的生者雙手合十。

他站在夕陽面前、望著它在寫字樓的窗戶上閃耀萬丈光芒。

他等。他等著。


第1章、鮮花

我踏上了赴死之行。

我走在蘭蓋斯的海灣邊上、我穿梭過喧囂的街道。人們走著、走著。我逆著人流、眼前不知在看著什麼。

我只是走著、走著。

————

「這束、多少錢?」

「十二塊。」

伸手、遞錢、我懷中抱著一束與我格格不入的鮮花。是要去相親嗎?還是去參加某人的葬禮?我自己也想不清楚、便朝向海灣走去。

打開手機、寥寥無幾的幾個軟體被我刪除、只剩下社交軟體。

我打開、點向母親的頭像。

「對不起。」

發送、註銷、我不再維持最低限度的社交。此刻我已經同死人沒什麼兩樣。途中、我摸起腰間、那冰冷的觸感不禁使我安心下來、驅使著我繼續前行。

我走在鐵皮車的洪流中、我走在混凝土作的樹林裡。我穿過攢動的人群、他們低頭看著手機、我抬頭望著太陽。曾經那使我厭惡的光亮此刻卻和藹可親地灑在我支離破碎的靈魂上、莫大的諷刺感不禁使我毛骨悚然。

但我依舊走著、走著。直到我走出喧囂塵土、清新的海風撲面而來。我享受臨死前自然予我的溫柔。

我走著、走著。

————

直到我駐步於怒濤前的海灣。

這是一片戰後的亂葬崗。沒有人願意開發這片廢墟、於是任由海浪一下下拍打著百年前的海壩。

這正是我想要的荒無人煙。

終於、我的手摸向腰間、把那塊鐵器掏了出來。

一把手槍、一顆子彈。

懷中的鮮花與我一同享受著拂面的海風。或平和、或粗暴、花兒的瓣鼓動起來、幾隻胡亂的吹散、連同我早已死去的思想。

二十三歲的生命即將止步於此了。我心想、陣陣愉悅在我心底油然而生。但我卻攜了一束鮮花為我陪葬、憎恨與無恥先於子彈擊穿了我的頭顱。

許久、我舉起手槍、圓孔狀的槍管抵住太陽穴、隨後扣下扳機。砰的一聲、軀體滾落在沙灘上、我死了。鮮血漸漸染紅沙子、浪濤一遍又一遍清涮我的軀體、連同鮮血一起攜去了我的花瓣、在下一秒沒在海水裡、再也沒有浮現出來。

不久、我努力做著起身的動作、看到我的屍體狼狽睡在海灘上。屍體的手中捧著一束跟隨著我一起死去的鮮花、一把手槍與血跡胡亂灑在海的沙地上。沒有一絲殘陽願意注視我的死亡。

一會兒、我明白了:我死了、死在蘭蓋斯的海灣上。被發現後、報導也只會拘束在張張早報上、沒有哪一方面會關注一個外籍年輕人的自殺。似乎是一場消音的鬧劇、最終迎接我的只有一張陌生的墓床。

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吧。

連一聲歎息都沒有、我如此空洞的望著自己的屍體、仿佛死去的是其他與我毫無關係的人。但我沒有什麼值得為我哀悼的人、於是我為我自己獻上了鮮花。

直到海潮褪去我的血液、攜去我最後一片花瓣、我才轉過身、做著走路的動作。

即使死後、我依舊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


 

第2章、小女孩

他走過好多地方。

他走過了城市與大海、他走過了雜草與鮮花。他走、他走著、他走在蟋蟀竭力的鳴叫、他走在人頭攢動的雨聲。

不、他只是走著、他走在空裡、他走在虛無裡、他只是做著走路的動作。他的走沒有任何意義。如果你向前兩步去詢問:「嘿、你要走去哪裡?」、他會思考幾秒後搖搖頭、然後繼續走著。

他似乎尋到了他想要的自由。

他走、他走著。

————

直到一聲尖銳刺耳劃開我塵封已久的思想。

回過神來、那番聲響似乎也沒有多麼令人生厭。只是一直禁閉著的耳朵被打開了、要我再次聽起這個世界的聲音來。

我低下頭、似乎是一個小女孩站在我的面前。她剛剛還發出詢問的聲音、我卻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我死了、但我的腦袋也跟著一起死去了嗎?

「你好?喂————」

「……你好。」

那女孩表現出了疑惑的感情。「明明正在走路、卻還是在發呆嗎?你也是個奇怪的大人。」

「啊……對不起、我剛剛沒聽清。」

「你也是死了嗎?」

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我死了嗎?我確實是死了、我明明剛剛……不、那大概是很久之前了、我見到我的屍體與鮮花死在海灣前。

「我確實死了。」

「那你為什麼在這裡走?你沒有墓地嗎?」

「我不需要那東西。你呢?」

小女孩靈動卻瘦削身軀在我眼裡栩栩如生。「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有未完成的心願吧?」

「只要有心願、就死不了嗎?」

「說什麼呢、我不是已經死了嘛。」

對啊、她死了、我也死了、這就說得通了。可剛剛發生過的事情就這樣流水般過去了、我竟沒有一點實感。大概是因為我已經死了吧。

我鬼使神差的發問:「你有什麼心願?」

「我想找一朵花。」

花。

那束脆弱的玫瑰又浮現在腦海裡。我自私的抱著她為我陪葬、讓大海撕扯下她的肌膚、她的骨髓。我不禁想要為她潸然淚下、於是背過臉去捂住自己的雙眼。

「你有些不舒服嗎?」

「死人不會有不舒服的地方吧。」

我轉過臉、認真的向小女孩詢問。

「你要找什麼花?」

「是一朵白色的小花。……但是我現在沒辦法拿出書來給你看、我想想……」

她仰望向什麼都沒有的天空、努力的表現出自己正在思考。

「那朵花的莖很細、一般有六片花瓣、都是那種可愛的白色。葉子嘛……我忘的差不多了、但只要我看到了就一定能回想起來!」

那副加油打氣的模樣看起來無比滑稽、卻在我空空的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種可愛的情感。

那就走吧、繼續走下去吧。我要繼續與她走過城市與大海、走過雜草與鮮花。直到她的願望實現、再停下腳步吧。

那就走吧。

————

城市。

我不喜歡出門、不喜歡逛街、不喜歡在市中心被人群淹沒。

眼花繚亂的世界、不知在其中迷失了多少次。

林立的大廈是高大的巨人、我如同螻蟻般在巨人腳下的夾縫中穿梭。

明明常說是獨一無二、每個人卻生來一副面孔。他們追隨著的是呼嘯而過的汽車、是響不停的手機、是如同巨獸般的鐵林。

就是這樣的世界讓我產生一個可怖的念頭:他們的軀體是活的、靈魂卻是死的。他們沒有一個追隨自己的靈魂。

於是我便懼怕起來、而那無窮大的恐怖之後是漫長的空虛與落寞。

「你叫什麼名字?」

「羽島。」

我甚至想都沒想就講出了自己的名字。

「羽毛的羽?小島的島?」

「……嗯。」

小女孩望向我、表現出一些我看不懂的感情。

「聽起來像一個外國人的名字。」

「嗯、因為是假的。」

「欸!」

先是驚訝、隨後是賭氣、最後演變成了釋懷般的嗤笑。她的表情像是活人一樣豐富、她的靈魂仿佛與死去的身體一同活過來了。

「那你叫什麼名字?」

「怎麼會告訴你啊、大騙子。為什麼要用假名?」

「我是用這個名字活著的。」

「你的真名呢?」

「忘了。」

「怎麼和那個大人一模一樣啊?這是什麼新流行嗎……」

一旁的小女孩又露出了思索般的表情、我則繼續做著走路的動作。我們就這樣穿過了一座城市、一片湖泊、一頭小山、一處村莊。但我此時不再為穿過人群害怕、也不再擔心摩天大樓轟然倒塌。

至少我們還和活著時一樣————我們如同客人般在世間穿梭。

「對了、你為什麼要用那個假名活著?」

我都不知道那個話題竟然持續到了現在。孩子的好奇心都這麼可怕的嗎?

「我用那個名作為筆名、除此之外幾乎沒有人知道我的真名。」

我的存在只是互聯網上可悲的一席之地。

「啊……這真是……」

不知為何、小女孩為我感到悲哀。但連我都不願意為自己悲哀、卻值得他人為之動容?我想不通的反倒是在死後愈來愈多、一時間不知該是苦笑還是戲謔般的嘲諷。

————

我們走在一片荒廢的遊樂園、這裡曾是我嚮往的地方。不過由於地域關係、政府沒有了經濟支持、便把這片滿是童年的地方荒掉了。

「這裡是城市的郊區。我曾經在這裡長大。」

「真是美麗的地方。」

「一片全是鏽鐵的美麗地方。」

「哪裡只有鏽鐵了、這裡不是開起了花兒嗎?」

她不服氣的指著一處角落、我的視線也跟著追隨過去。的確、在腐敗的鏽鐵中、突兀生長出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小女孩蹲下身、觀察著它的每一片花瓣。

「是這朵嗎?」

「不是、它的花瓣是死去的灰色。」

我抬起頭、重新觀望這片我生長玩耍的地方。兒時的回憶潮汐般湧上我的腦畔、我不禁開始緬懷我死去的童年。

煙草、鏽鐵、巧克力。

————

直到我們走到一片墓地。

這是一處支離破碎的夕陽、波光粼粼的寫字樓上氾濫刺眼的光芒。只有幾縷殘破的溫暖掙扎穿過樹葉、淩亂灑在一張張昏暗的墓床上面。

「這是我的墓地。」

小女孩站在一個矮小的墓碑前。

「既然你的墓地在這裡、為什麼你在那麼遠的地方?」

我問起來、她轉過頭。

我看著她、她笑起來。

她的笑容再也沒有一絲生活的靈魂的氣息。

————

「有一天、我發現自己變得比以往更加輕快了、我就擅自從病床上跳了下來。

上了鎖的門被我打開了、站在病房前的傭人被我穿過了、我生來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自由。

我很開心。我真的很開心、或許在那個時候我已經明白我死了。但我還是欣喜的跑著、我大口呼吸著不存在的空氣。

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像是剛剛得到了超能力般在陌生的地方裡亂竄。不知道什麼時候我隱約憶起某些心願、我想要找一朵哀悼自己的葬花。

我說的那朵小花、其實已經不太記得了、只有那幾片白色的花瓣是刻在記憶裡面的。我開始找著、我四處摸索、張望、尋找、然後我在一處海灣的邊上找到了你。」

「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

小女孩笑起來、她確實講了一個十分好笑的笑話。於是我也跟著一起取笑我自己。不知道多久、我們一同沉默、仿佛是什麼約定俗成的規矩、我們同時為對方悲傷。

「那朵花、我已經找到了。」

她指向自己的墓地、我的視線一同跟了過去。束束腐爛的葬品前、夾存著一朵早已枯萎折裂的花。它渾身都是死去的黑色、扭曲的身形讓我不禁感到莫大絕望。

「那不是葬花、它已經死了。它沒有白色的花瓣。」

「即使沒有白色的花瓣、它也是葬花。事實如此。」

小女孩像是活人一樣蹲下、想要用手捧起那具瘦削的屍體、卻徑直穿過底下的泥土。

「啊、我的願望實現了。」

那甚至不像是一個曾經的人類、現在的鬼魂所發出來的聲音。她已經變得徹底不是人了、她的一切希望與思想與這裡的一切全部死去了。她竟然連絕望也說不上了、她就這樣死在了我的面前。

我的面前是空的。

這裡沒有小女孩。

這裡什麼都沒有。

————

我做著倚在石欄邊上的動作。

那幾縷柔黃緩慢爬到我的腳邊。我沒有責怪它們、只是望著寫字樓上的夕陽。

我已經走不動了。我的精神已經倦怠了、我不再想要看到更多致我痛苦的東西了。但我還沒死去、我的思想依舊在痛苦著運作、我的求死得不到任何實質性的解脫。

我需要親手殺死自己的思想。

我的雙腳又做起走路的動作了。那就走吧、我要親自走過城市與大海、我要親自走過曾經與未來。我要走到安息的地方、我要走到神明的住所————倘若那地方真的存在、我就要走進去、走到神明的跟前、親手拽起它的衣襟然後痛打一頓。

我不會再禱告了、我要把眼睛從耶和華那裡拿回來。神明殺不死我的思想、那麼我就自己毀滅吧、我自己毀滅自己的思想。

那就走吧。


 

第3章、作詩家

他像是要把一切奉獻給詩歌。

他站在蘭蓋斯的海灣上、接納著殘日的每一束光。他時而悲戚、時而憤慨、他的思想也同這潮水般自由升起、隨後壯烈的碎去。

他熱烈的讚美大海、卻又出言不諱的斥駡大海。但總之、他還是在讚美大海、他的言語同思想一樣矛盾。

我走上前去、為他的行為感到困惑不已。

「你在做什麼?」

「我在作詩。」

「你死了嗎?」

「大概吧、死了。」

他依舊在俯瞰大海、仿佛自己是這片大海的造物主、也是這片土地的造物主。他的憤慨激昂有力、他的斥駡擲地有聲。他蔑視死亡、他蔑視死亡與其一切活著的。

我站在他的身旁、觀望他揮舞著空蕩蕩的白袖。直到後面連一點大海都沒有了、他的詩歌裡只有憤怒、憤怒、憤怒。

————

我終於明白我嚮往與讚頌的是什麼了!我的遲鈍讓我的每一根神經顫抖。隱藏了幾十年的真理竟被所謂恐懼籠罩!?可笑!荒唐啊!

但我即將最快地擁抱她、我在神聖的終結中走向天使與耶和華。我要把腦漿和它骯髒的腐朽一同砸個粉碎、我要讓貪婪無能懦弱的心臟絕望的死去!我的希望夢想在自我毀滅的那一刹那得到實現、我怎能是悲哀!?

你們全部帶著絕望無聊的欲望與未來去死吧!但這裡才是真正的人間地獄、你們怎能有如此可愛美好的結局!?你們怎會有我這般火熱激情!?你們那愚昧的詩歌、哪一個如我心胸寬廣!?你們這些苟活的渣滓!

但如若有誰阻擋我的死亡與救贖、就一個不剩的下地獄吧!可又有哪同這人間地獄一般充斥著恥辱哪!活著才是最大的折磨、酷刑!你們竟還以此作樂、留戀著不肯死去!?

————

他突然閉住了嘴、臉上蕩漾著夕潮般的溫柔。可他不再作詩了、我看不見他的心與他的想法。

直到他冷不丁的轉過頭來、盯住我的臉。

「你也死了嗎?」

「嗯。」

「死可真是沒有實感、而且……就算死也要留在這個蒼白的世界、悲哀!悲哀!」

這個人古怪不堪、但我還是向他問起。

「你不去安息嗎?」

「去哪裡安息?」

「實現自己的願望、腳下便是安息之所。」

「願望?愚昧!那東西我早就忘的一乾二淨了、我怎麼實現我的願望?」

「走一走吧、總會有的。」

我有些反感這個不知名的作詩家、但我還是帶著他穿過城市與大海。

————

他的眼睛不停的在張張看板和高樓中迷茫、仿佛是第一次看到這些枯燥的景色。

「為什麼人類要把自己關在一個一個小匣子裡?」

「因為那裡是他們的家、睡覺的地方。」

「這裡是活人們的安息之所。那死人呢?」

「是墳墓。」

他的口不禁又像似滔滔江水:「人類到死都得花費大把金錢把自己關在小匣子裡、悲哀!悲哀!」

「但你不也是人類嗎?」

「死去的人就已經不能被稱之為人類了。」

「為什麼?」

「因為他們已經死了。他們的思維死了、他們的肢體死了、他們的骨頭死了、他們要被蛆蟲蠶食殆盡。」

「你現在不也是個死人嗎?」

「荒謬!我還活著、我還在憤慨!我怎能被稱之為死去!?死是用來形容那些再也不能憤慨的人類。」

我不禁覺得他的腦子有點毛病、於是不再理會他的只言詞組。

————

「你是因什麼死去的?」

走在冷冽的水泥路上、我忽地想要知道他的死法。

「我喝了太多酒、想著『活著好累啊、去死吧』、然後就從樓上掉下來了。」

「你是自殺而死的嗎?」

「我甚至不明白當時的我是不是我自己、我怎麼能把自己定義成懦弱的去死?」

「自殺者都是懦弱嗎?」

「是、自殺者可都是懦弱。」他的眼球依舊在樓層間滾動。「他們怕極了世界、於是選擇丟掉一切好的與壞的、然後變成空氣繼續活下去。」

「這麼說、你也是懦弱了。」

「我可是連去死的理由都找不到。」

「你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活著好累。」

他愣了一下、隨後又張口笑了起來。

「對啊、活著真累。」

我無法相信這是出自於一位豪放派作詩家的嘴裡。或者在我眼裡、活著與其一切都是空的、連疲憊都算不上。

「你想好願望了嗎?」

「沒有。再走走吧。」

————

我們走到高山上、我們走在懸崖裡。我們走著、去著眼只有死靈能望見的色彩。他讚頌這個世界、又去辱駡這個世界、仿佛自己真正成為了造物主。但當我問起他來、他只是笑著揮了揮手:

「我怎麼能是造物主?我只是用嘴說出狂妄自大的一己之見。」

「在你活著的時候、你也是這樣創作的嗎?」

「當然。不過我沒有發表出去、全部存在了我的垃圾簍裡。」

我越發覺得這作詩家有些正常人的樣子了。

「你在哪裡生活?」

「蘭蓋斯旁的屋子裡。我把自己放在一個小匣子裡、和大城市一樣。不過我可沒有大城市人那樣的無趣、我可以看到大海和黃昏。」

「你的每一首詩都是關於大海的嗎?」

「我的每一首詩都是對大海的求愛。」

他走著、迷住眼睛哼起了一陣悅耳的旋律。而後、他轉頭看向我、似乎期待著我去讚美他的詩歌、我也只是勉強的擠出一個微笑。

「不過、我在剛才改變主意了。因為我看到了自然、比大海有更多色彩的是自然。」

「但你明明寫了那麼多大海的詩。」

「但我只得到憤怒的浪濤。」

我輕快的靈魂突然變重了。不對、是與我們靈魂相接壤的空氣變重了。壓抑著我的思想、壓抑著我的悲傷。我不禁放緩了腳步。為了儘快逃離這種絕望的恐懼、我馬上轉移了話題。

「你為什麼會去大城市?」

「因為有人說、我和其他人類的生活嚴重脫軌了、我才會有這個想法。不過嘛、我倒慶倖能在看見一片片麻木不仁之後以最快的速度死去。」

「你不後悔你的死亡嗎?死了之後就不能寫詩了。」

「我的思想就在這裡、現在正在創作、我怎麼能是死亡?」

繼續聊下去大概也沒什麼意義了、倒不如與他一起享受包場般的日照。

————

我們走了很長時間。他腳踏青草、撫摸風的羽翼、呢喃些自然的話語。我沒有聽清他的詩歌、只是站在一旁看他享受死去的自由。

「你為什麼像一個木樁子站在那裡?過來和我一起與自然嬉鬧。」

「我就不用了。」

即使我並不反感自然、生前的我卻阻止了一切風與光闖入我的房間。————我簡直像是個住在陰暗裡的老鼠。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陪死去的人實現願望是你的義務嗎?」

我愣住了。義務?這是我的義務嗎?或者、這種事情看著像是我的義務嗎?無論生前還是死後、我都不明白義務這種淩磨兩可的存在。但現在、我似乎被莫名其妙的背上了類似於「義務」的東西。

「大概吧、是的。」

「但我這樣沒有願望、會對你造成困擾。」

「嗯。」

「所以、我在剛剛明白了我的願望。」

他展開雙臂、我在刺眼的陽光下看見了似是比肩于天使般偉大。

————

因為我看見死去的夢

在空中隨塵埃翻滾、飄零

如沙漠中無聲哭泣

醜陋地、悲哀地

分崩離析、直到最後腐爛在泥土裡

 

我的心中埋葬著一片沉寂的海洋

如同命運失了生命般不再流動

可有時、它依舊要掀起滾滾巨浪

咆哮著粉碎在岸礁上

那是燃燒的熾穹、未曾停歇

 

於是我親手將靈魂捆為鐵鍊

舍去蒼老的光輝榮耀

任由破碎的命運割裂我的胸膛

也熄不下那無法屈身的火種

我明白、我跳動著赤色的心臟

流淌著滾燙的鮮血

我的身軀是為爭鬥而生

 

所以、嘶吼吧、呐喊吧

大地嶙峋成一張鋒利的網

纏繞我的雙足、要止住我的腳步

而我將接納一切的坎坷與磨難

讓他們融我血肉

如同時間無法逆轉

 

即使肉體早已千瘡百孔

我依舊要點燃那一線微渺的希望

因為我的鋼鐵之志堅韌不已

————

「以我殘軀化為烈火」

就在那一刹那、世上便沒有了作詩家。

我看見他沐浴著陽光、他的靈魂像是要灼燒起來、卻在他腳下生起了朵朵鮮花。風先是撫摸著他的臉頰、隨後像是吹蒲公英、把他的每一塊靈魂吹散、與溫柔的風一起飛到了樹蔭與青草的中間。

芳草為他動容、鳥兒為他悲婉。他在自然中死的轟轟烈烈、我也同自然為他偉大的死亡悲哀。他灼烈的靈魂沒有一絲殘留、全部融入了時間的河流、在不知名的歷史中鐫刻下了他與他對大海與自然的求愛。

他的死亡是贈與世界最後的盛禮。

————

我躺在草坪上享受著殘陽。

那盛大的葬禮後是無邊的平靜。甚至連鳥兒都不願啼叫一聲、把我從死去的無聊中解救出來。

但就這樣吧、讓快要衰老去的陽光繼續灼燒我吧:鞭策我的靈魂、撕裂我的思想吧。如若連這都無法辦到、就請在這世上再多停留一會兒吧。

因為這命運的洪流永不會為任何人駐步。


 

第4章、飛行員

我第一眼看見他時、總覺得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哪裡?我死了嗎?」

「死了。這不過是活人的世界。」

他似乎釋懷般的笑了起來。「死了啊。原來我死了。」

「你有什麼願望嗎?」

「不、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了。」他望著遠方的都市、「我沒有什麼願望。」

「遺憾呢?」

他不再說話了。

「遺憾就是你的願望。」

「那可真是微不足道。」

————

他想要去看望自己的愛人、於是我與他一同走在望不見盡頭的道路。

「你是哪裡的飛行員?」

「蘭蓋斯海港區屬、我是那裡的飛行員。」

「蘭蓋斯是很久以前的叫法了、現在叫做蘭城。」

「無所謂了、我已經不是飛行員了。」

我看著他臉上宛如潮汐般湧起死灰一樣的笑容。他的雙眼與死去的人沒有什麼兩樣。我不明白他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變成這番絕望、但我還是與他走過天空與大海。

「你死在哪場戰役中?」

「主權戰役、那次與玖侖沙殘黨最後的戰爭裡。大概。」

我們走在死去的靈魂上、踐踏他們的頭骨與殘骸。或士兵、或庶民、我們的靈魂踩在他們的靈魂上面。

「你的愛人在哪裡?」

「在海邊。」

於是我與他一起前往海邊。這裡有一座燈塔、一面矮牆、還有一輛車狀的廢鐵。

「這是你們的家嗎?」

「現在已經不是了、這裡只有一面牆。」

「你的妻子呢?」

「她不會在這裡。或許我們應該在花園裡找找。」

於是我與他一起前往花園。這裡有一片荒地、一條小徑、還有一塊字跡模糊的石碑。

「這裡是你們的花園嗎?」

「這不是任何人的花園。已經沒有花朵盛開了。」

於是我們繼續走、如同正在流覽一間博物館、時間殺死的一切都是其中的展覽品。唯有千百年來不變的存在————怒濤、它依舊向活死人的世界宣洩它的憤怒、妄圖把這一切虛無的展覽品全部拍個粉碎。

「為什麼想要去當飛行員?」

「我妻子曾經是個飛行員、在歸舟戰役裡失蹤了。我代替她上戰場、因為她說過一定會回來、無論死活。」

「我不知道你還見不見的到她。」

「一定會見到的、她等著我。」

「你死後一直在找她嗎?」

「不、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很久。我在某一天突然醒了、之後我就開始走。」

「你走了很久很久。」

「或許吧。我已經對時間沒有概念了。」

戰爭的確能把一個人摧毀的徹徹底底、從他的腳尖開始、把一切尊嚴與求生的欲望一層層剝開、再抓起鮮紅的心臟絞碎。而他不過是眾多被摧毀的人其中之一。僅此而已。

「但你不能確定你的妻子依舊等著你。」

「她會的、我知道。」

於是我與他一同走到一片墓地。這裡曾經有一朵枯萎的花和一隻枯萎的靈魂、我與他在石碑中穿梭著、尋找他妻子的名字。

可這林立的墓碑中竟連他妻子的殘跡都沒有。他做起俯身的姿勢、用沒有重量的指尖撫過字跡。

「這裡沒有你妻子的墓碑。」

「她不需要墓碑證明自己曾經活過。或許我們應該在海港那裡找找、也許她還在沉睡。」

於是我與他一同走到蘭蓋斯的海港、這裡曾經是主權戰役的主戰場。在現代的角落、依舊能尋見那些死去的戰鬥機。他們是眾多士兵活著的象徵、而現在雜亂擺在海灘上、任由浪濤為他們的靈魂淨身。

「戰士們死去、兵器被廢棄、流出的血在時間中乾涸、口中的信念變得沙啞。」

這即是戰爭帶來的後果。

「但我們以血為槍、在戰爭中成為了啟明星、我從不後悔自己所作的一切。」

「那麼、為什麼會絕望呢?」

「因為黎明已經過去了。沒有人記得啟明星的名字。」

潮汐蓋過我們的雙腳、海風溫柔地拭去士兵的淚水。這便是世界唯能為士兵所作的一切。

「或許我的妻子已經死了。」

「為什麼?」

「她會同其他人一樣被遺忘、遺忘是最大的死亡。」

「不、還有你記得她。」

「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

我看著他又見到了太陽、灼熱的燒起我們的靈魂。沙灘上沒有留下我們的腳印、或許是因為我們早已死去。不存在的它們被海浪卷去、隨著一起沖入時間的河流。

時間的終點不是大海、是那波濤的河流、粗莽的吞掉一切被遺忘的事物。但我的靈魂依舊活著、或許是因為依舊有人記得我。

忘掉我。殺死我。

————

我們走在混凝土森林中、我們走在鐵皮作的河流裡。鯨落已經成為這片大陸最繁華的城市、可沒有人記得曾經以血澆築的呐喊與他們沉默的亡魂。只有寫字樓上落著遲暮夕陽、它依舊灑在具具行屍臉上黯淡無光。

「這裡是鯨落?」

「是的。」

「這裡沒有絲毫活著的氣息。」

「是的。」

我們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這裡沒有活著的氣息。每一個人都苟活在水泥注澆的叢林中、每一個人都迷失了方向前進著。有人哭泣、有人流血、有人瘋癲、但沒有一個人同我們一樣追隨自己的靈魂。

我們便是在這座死城中尋找一個迷失的靈魂。這座城市的每一處曾都落下了血雨、我靜靜地聽他說起過去的悲慘與輝煌。

「主權戰役比歸舟戰役殘酷的多、那時的玖侖沙殘黨已經具備了不可輕視的實力。我與許多戰友都死在了那裡。」

「所以你的妻子或許沒有死去、並且作為了一個正常人活了下來。」

「我希望如此。」

即使這樣、那場戰役距離現在也過了大半個世紀、他的妻子即將踏入墓床。

我們在鯨落尋找了兩天、沒有任何結果。

「或許她在卡什洛夫城。厭倦了戰爭的人們會在那裡尋求安息之地。」

————

於是我與他走到卡什洛夫城。這是一座有名的城市、在戰爭年代被一群有著信念的青年打造出來、如今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在這座城市、墓地隨處可見。其中埋葬了各種為過去時代的陪葬品。或士兵、或孩童:每一個靈魂都被活埋在這裡、等待著什麼人來解放他們。

我們在每塊墓地前巡視著、我們在每處花園前環繞著、同那些無所事事的靈魂一樣。

這是人類的悲哀之城。

我們走了許久、許久。走在矮牆邊、走在高樓旁、我們撫摸架著迫擊炮的土牆、我們聆聽半世紀前的呐喊。

「我的妻子、是嚮往成為飛行員的。」

我問她、你怕死亡嗎?

她回答、我怕。

「我只想跟她過好日子。我不想在某一天抱著她的蝕骨哭泣。」

我問她、你為什麼想當飛行員?

她笑著、沒有說話。

「她在服役後的第三年零四個月失蹤了。我之後也迫不及待的服役、我尋她快要哭出來了。」

「之後、你死在了主權戰役。」

「嗯。死了之後反倒沒那麼害怕了。」

我們的手輕輕撫摸起座座墓碑、土壤鑲在模糊不清的人名間。不知什麼時候、一隻黑貓從中竄了出來、在黑裡靜靜盯著我們。飛行員想要一步向前去、那貓弓起身子、朝我們喝了一下便向黑奔去。

「我的妻子、她很喜歡貓。」

「你們養貓了嗎?」

「養了一隻。在我當上飛行員後、我沒管了它。」

或許它早死了、與我的妻子一樣。

「你明知道她死了。」我說。

「因為是我依舊欺騙自己。」他答。

————

直到我們走到一片公墓。

地面乾淨整潔、墓碑上有些許灰塵。它們整齊、並排著矗立於一條直線、每座墓碑上刻著戰士的名字、始終年月、以及軍種。

飛行員彎下腰、如同一個七旬老人般一遍遍監視著上面的名字。直到在三排七列停下、失了魂似的怔住了。

余孤人、柏林17年至柏林44年、空軍。

他一遍遍念著、那仿佛不是他所認識的語言。

「孤人。」

我一時想要給他一個擁抱。但左思右想、這最後的擁抱只有屬於他的愛人。他的身體似乎在殘陽下枯萎、只是一味做著哭泣不已的動作。我只好作答:

「你不用再當心抱著她的蝕骨哭泣了。」

「可她只給我留下一隻矮矮的墓碑。」

那仿佛是一聲積壓許久的雷鳴、奔泄出他麻木了幾十年的悲傷。而殘陽驅逐他的靈魂與淚、要他抱著這墓碑去死。我就這麼靜靜看著他的靈魂不斷支離破碎、他的淚水沉重到壓彎他的身軀。

「孤人、我愛你。」

————

我走在永夜中、腳下不是我的安息之所。

我奔行、我逃竄、我尋著那顆終結了黑的啟明星、卻只得到了混凝土間的閃爍。

我大抵早不明白我是我了。

我終是尋不到我的解脫了。

我閉上眼、這世界便為我關上唯一一盞照遍黑暗的燈。


 

第5章、戰士

我看見他做著揮劍的動作。

他的面容猙獰不已、飄逸長髮中刺出兩隻利角;迸出眼球的憤怒同他的劍揮灑出去、在貧瘠的土地上燃起火光。他的身後似乎有萬萬士兵、他們與他一同做著揮劍的動作。

我走過去、看向他的長劍、於是他與萬萬士兵都停止了揮劍的動作。

「伊洛斯坦·卡林。來者何人?」

「我叫羽島。我追隨著劍光與憤慨而來。」

他把那大劍插在了地上、健碩的軀幹盡顯威望。

「你死了嗎?我看見你做著揮劍的動作。」

「或許。可我與我的士兵要尋到侵國之敵、殺死敵人!殺死敵人!」

他身後萬萬士兵也一齊吼著同樣的話語、舉起的劍中反射著不應存在的光輝。

「你揮劍了多少年?」

「三千四百年。」

真是堅持不懈的戰士。但死後的索敵毫無意義、我便與他去追尋安息的土地。

————

他似乎要把整片大地都震動起來。

他所及之處、仿佛使這世間的生靈都變得懼怕。

我與他一同走在一條開滿玫瑰的道路上、美麗的像是富人家的姑娘。他四處張望著、似乎剛剛著眼這個世界。

「你是怎麼死的?」

「一把長槍從我的劍旁刺進我的盔甲、我是在那時變成太陽的子嗣。」

「死後的人都會變成太陽的子嗣嗎?」

「不不、懦弱的人可不會!他們只會變成暗道裡的蟲蛆。」

那我大概再也不會變成太陽的子嗣了。我與他走在未盡的道路上、與他一起接受狂風的鞭撻。秋鼓起奔瀉不止的風、我的靈魂似乎都要被吹散、任秋在狂風裡蹂躪我的思想與尊嚴。但他與他的大劍一同刺進了這片土地、那風在他面前變得不堪一擊。

「你的靈魂顯得十分沉重。」

「我一直如此。」

「你曾與什麼戰鬥?」

「敵人。」

「敵人是誰?」

「侵犯我的摯愛之人。」

「但你想要守護的子民已經死去了。」

「那麼我將守護他們的靈魂、直到我的靈魂支離破碎。」

可他顯得如此高大、令人敬畏的容顏栩栩如生。我不禁想、為何他能夠如此強大?僅是為了自己想要守護的人民?

或許只是因為我們的意志與執念不夠純粹。

————

「我曾是一個戰士。」

他曾是一個戰士。但他像是存在於神話中:伊洛斯坦長著兩隻角、一隻銀色的刺向天空、向太陽展示它的鋒芒;一隻頹廢的斷在半處、他說、這是在與坎埃爾·卡娜的戰爭中被她親手斬斷的。

「那是我活著的唯一一次戰敗。」

「在此之前、你從沒有敗過麼?」

「我沒有一刻停止享受勝利的碩果。」

那大劍是我見過最過於詭異的兵器:劍上鑲嵌了一顆清澈的綠寶石、寶石周圍佈滿裂痕。劍的一面是柔韌、柔韌的如同汩汩水流般;另一面是鋒利、鋒利的可以斬斷狂風與河水、我無不疑惑著如此完美的一介戰士為什麼要執起這樣的一把劍。

「這劍、是你自己打造的麼?」

「這劍是我環遍了整個國家、經手每一位老成的工匠、以每一錘打造而成。這是屬於人民的劍。」

「所以你用這把劍守護你的人民。」

「我會將敵人斬殺至它粉身碎骨。」

我望向他的瞳孔、那雙藍色的眼睛中盡是堅毅的憤怒。

他想要再為什麼而去戰鬥。

我們走在那來自勝利與殿堂的高歌、我們走在那始於墓碑與亡土的悲鳴。他不苟言笑、左手永遠摒握著那把沉重的劍、他竟像一座移動的巨石、無人可動搖他半分。

我抬頭、向他問起:

「你將前往何處尋找敵人?」

伊洛斯坦沒有懈怠半分。

「我要踏遍敵人的每一片土地、將他們從故鄉驅逐出去。」

————

於是我與他走在北境的故土、無數死在上世紀大戰的靈魂雙手合十、去祈禱胸前的神明帶他們前往安息之所。伊洛斯坦要拔出大劍了、要將那無處可歸的靈魂們屠殺殆盡了、我卻望著那些靈魂合十的雙手一個個落在地上、同他們的膝蓋跪倒在地。

「為何你能斬下的毫不猶豫?」

「苟延殘喘的靈魂是病態的。」

「可他們也有未實現的願望。」

「那麼你要親手去解放他們?」

「……我不是擺渡人。」

伊洛斯坦的大劍刺進劍鞘、那冰冷的眼神擊穿著我的靈魂。

「那麼斬殺他們也是給予他們的解脫。」

我閉上口、說不出任何話來了。憐憫是這世上最大的罪、我無法將那些迷失了的靈魂全數解放、卻要為他們納上我那下賤的憐憫之心。

在這偉大的戰士身後、我竟連說話的權力也盡失了。

我們走在跪著的靈魂面前、去看著他們向胸前的神明祈禱。即使信奉的不是同一個主、卻無不相信終有人引導他們前往安息之所。我在後面走、他在前面斬、我們一同斬下那合了十的手掌。

「這些沒有了思想的靈魂沒有墓碑、他們只得跪在自己的身體前腐蝕自己的骨頭。他們的軀體融入了自然的迴圈、靈魂卻沒有得到任何實質性的解脫。」

這即是戰爭帶來的痛楚。

「那麼、伊洛斯坦、你為什麼要作為一個戰士、讓這把劍染上鮮血?」

伊洛斯坦的眼睛依舊望向前方、沒有懈怠下半分。

「我知道自己早已是千古罪人、我以自己背負無數罪狀換來子民的安樂。」

「你後悔嗎?」

伊洛斯坦停下來了、他那磐石般的腳步停止下來了。

「……或許。所以我要把敵人斬殺殆盡、我要親手把一切敵人的靈魂終結。」

於是我們走著、走著。我不知追隨了他多長時間、一個禮拜?一個月?一年?我只是看著他揮起那把照出冷冽的劍、劍下是流幹了淚水的雙手。

「你斬了多少靈魂?」

「六千零七十個。」

「你要斬到何時?」

「我不知道。」

於是我們走著、走著。我早已數不清那刀鋒下沾了多少靈魂的血淚、伊洛斯坦只是斬著、斬著。

「你累嗎?」

「累。」

「那為何不歇息一會?」

「我怕極了自己會一睡不醒。」

我追隨他的腳步、他追隨自己的影子。許久、我抬起頭來、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伊洛斯坦·卡林、我要與你交易。」

伊洛斯坦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那倦怠了的眼神盯住了我。

「陌生人、你要與我進行什麼交易?」

「我會親手去一個一個解放那些失去了墓碑的靈魂、我會親手去引導他們前往跨越了千年的安息之所、我會成為你疲倦的劍。取而代之的是、你跟隨我去尋你的安息之所、你揮起你的劍去迎接璀璨與熾陽。」

我明白這樣沉重的承諾將永遠束縛住我的靈魂、可如果不這樣伊洛斯坦便只能永遠帶著那劍斬下去。

伊洛斯坦思考了很久、很久。

終於、他張開了嘴。

「你要代替我去償還我的罪嗎?」

「嗯。」

————

我們走在林立的墓碑中、我們走在弱者的血光裡。他持著大劍、為我斬開蕭蕭狂風、以劍光迎接黎明。我則在他的身後、去享受由他創造的避風港。

「你依舊手握你的劍鞘。你要去討伐何人?」

「我要在最後去討伐那永遠傷害了我摯愛之人。」

「但你的子民已經死去、他們的靈魂在活人的世界中迷失。子民的子民也會死去、他們全部會被時間的河流沖散、歸為虛無。」

「那麼、唯有太陽神是永恆的了。它依舊高高在上地矗立於星辰裡。」

「嗯。或許。」

「那麼、就去討伐太陽吧。」

當死亡成為一種常態、永恆便成為一種罪過。

於是、他舉起劍、拽起堅韌的韁繩、吼起令人激情澎湃的誓言。他縱使千軍萬馬乘風前行、去討伐無畏的太陽神。

「殺死太陽!殺死太陽!」

後面的左膀右臂一齊吼道、隨他向太陽奔去。他們一同舉起大劍、他們一同隨戰士接受太陽熱烈的冠冕、直到徹底燒穿那鐵壁般的靈魂、唯有靈魂的蝕骨依舊做起舉劍的動作。直到最後、只剩下戰士一人。他的衣冠被灼燒、他的靈魂被刺穿、但他依舊前行、他的靈魂不斷接近太陽。就差一點、就差一點、他馬上就能以利劍斬下太陽的高傲了、他即將殺死永恆的威嚴。

可太陽神連他的劍也一併吞噬、灼熱的鐵水燒傷了他的靈魂、但他依舊前行、即使他早已無血可流、即使太陽神吞噬了他的一切、他也終於迎來了輝煌的安息。

他終是戰勝了太陽。

————

子民得到安息、戰士得到解放、直到靈魂燃盡的最後一刻超越了自己、成為神話。

我只是望著戰士的背影。

許久、許久。

我便走起來、我的思緒不再容許我怠慢半分。

走著、走著。


 

第6章、愛人

我站在一處、聽見另一處響起我的名字。

不、不是我的假名、是我的名字、是我活在世界裡時那個真正的名字。

我轉過頭、一名面熟的女性站在一端、向我招手。

我瞬間感到無盡悲涼。即使我一時間失去了活著的記憶、卻依舊為她的死亡哀悼。

死去的我為死去的她哀悼。

————

「好久不見。」

「你死了嗎?」

「死了、和你一樣。自殺。」

「你看到報導了。」

「我一直關注你的消息。」

「你是為我而死嗎?」

「不。我厭倦了沒有你的世界。」

「我剛剛在為你哀悼。」

「不要為我哀悼、那樣的話你就成為孤單了。」

「難道不能互相哀悼嗎?」

「死去的人怎麼能為死去的人哀悼呐。」

她是愛我的人。活著的我感受到她的愛意、卻因為對愛的懼怕而逃避她的求愛。現在、她隨我一同求死、我們都失去了活著的心臟。

我們不約而同的走著。走在遼闊的平原上、走在怒濤的大海裡。世界依舊在宣洩他的憤慨、只不過聽眾們站在了另一個角度去感受它的怒火。

「你有什麼願望嗎?」

我問起、同以往一樣。

「應該沒有。我已經見到了你。」

「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因為我使你求死了。」

「這從不是你的錯。是我也懼怕起那個世界了。」

我們一齊笑了起來、因為我們同樣怕了這個遍地都是活人的世界。

————

江沉。

我睜開了眼。

「江沉……」

我的名字、只有親人與愛人知道。

「今天也在畫畫嗎?」

「嗯。」

我坐在骯髒的畫布前、朝陽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我臉上。我不由得伸出手掌、想要捂住雙眼。我不想看到這陽光。

畫布上是一片草原、一框窗戶、一束鮮花、一個孤單的背影。它即將要完成、只差最後的上色。

身旁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聽見鐵盒與木頭碰撞的聲音。

「今天的午飯是豆莢。」

「謝謝。」

那聲音不是冰冷的:是溫柔、富有熱量的。我用眼睛看向一旁、微蕩的裙擺、乾淨的飯盒、不管怎麼看都與這間醜陋的房子格格不入。我打開飯盒、拿起筷子、機械的像是寫入程式的電腦、咀嚼的嘴不是我的嘴。

「這個月我該給你多少錢?」

「不用了。我的父親去世了、房子已經用來還貸款了。」

「這樣你就沒有義務輔佐我了。」

「不、我還得在你家住一陣子呐。」

那片窗簾被輕輕拉開。陽光照進了房間、我卻不再覺得厭惡與可恥。

「我吃完了。」

「要去樓下走走嗎?」

「嗯。」

————

我們走到曾經時常光顧的公園裡、緬懷慘澹的過去。

「你還記得嗎?我們曾經一起走在這裡。」

「嗯。」

我們曾經走在這裡、把各自的思想解放到風裡。如今、我們的靈魂一同走在這裡、我們死去的思想一如既往的解放在了風裡。

我便在這風中憶起活著的她:在我眼中、她愛著我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幸福到我懼怕起觸碰它、怕著我骯髒的手讓這幸福受傷。現在、這幸福與她一同陪葬、我終於能夠得到最深沉的解脫。

但我忘卻了:我的思想依舊活著、我所懼怕的一刻也沒有離我而去。這讓我顫抖不已。

人語、風聲、這片公園一如既往。母親的孩子們奔行草原、解放的白領癱坐在椅、乞討的人跪倒在地。受傷的靈魂互相擁抱、用他們身內每一塊碎片互相傷害著對方。

她蹲下身、用無形的手撫摸著荊棘的花朵、摘下它的靈魂、獻給我看。

「這是你喜歡的花麼?」

「這不過是路邊的野花、它沒有名字。但我可以愛上它、就像你從現在開始愛上我一樣。」

「但愛上它只會徒增傷口。」

「所以你選擇回避、回避我的愛、因為你不想受傷。那為什麼現在又選擇讓自己受傷?」

「因為我死了、死去的人不會受傷。」

「可你的思想沒有死去。」

我突然變得想哭、想要嚎啕大哭。於是我哭了起來、即使沒有活著的一切、我依舊抽泣了起來、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只是我再也沒有機會做出活著的模樣。她抱著我、我抱著她、我們用碎片互相撕扯著對方的靈魂、我們互相為對方哀悼。

對不起。

對不起……

……

————

蘭蓋斯迎來了冬季。

晶瑩的雪花隨狂風胡亂落在土地上、樹木生出了白色的葉子。她打開了窗簾、我執起了畫筆。

「呐、你會畫人物像嗎?」

「會一點。」

愛人小步過來、坐在了窗前。她拂起披肩長髮、美麗的面容隨凜冬一同倒映在我的眼簾。

「望向窗外吧、我對正面像沒有自信。」

我沒有勇氣用這只粗糙的手勾勒她的美麗、於是笨拙的找了一個藉口回避她的面容。如我所願、她望著白色的樹與草坪、揚起的嘴角在畫布上栩栩如生。兩個小時後、我拆下畫布、走到她的面前、雙手遞在她的手中。

「真好看。我需要付錢嗎?」

「就當做對以往的謝禮吧。」

「這可不夠。」

她站起身、抬起我的臉頰、輕輕吻了上來。唇間柔軟的觸感不禁使我泛紅到了耳根。直到我們的雙唇慢慢遠開、我的手不禁摸向剛剛夢幻般的觸感。

「為什麼要給我這樣的人……」

我不禁問道。

「因為我喜歡你呐。」

————

我們走過好些地方。

我們走到殘陽裡、我們走在海灣上。我們不約而同的做起走路的動作、去緬懷死前麻木不仁的生活、我們誰都沒有為自己的死亡後悔。

「死亡的那一刻、真的很恐怖啊。」

「是嗎?」

「我從樓上掉下來時、很害怕。害怕自己的脖子扭在一起、害怕自己黑色的血液讓環衛工人苦惱、害怕自己死的醜陋。」

「我死在了沒有人的海灣上。」

「我也想像你那樣死的輕鬆呐。」

死確實是令人懼怕、但死後便覺得那一時的情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無稽之談。

我們走到海灣前、讓海潮一遍遍拍打我們的雙腳、就像是大海拿走我的屍體那樣。而初陽此刻從海裡升起、灑在我們支離破碎的靈魂上。

「死後的靈魂是永生的嗎?」

「或許吧。」

「什麼也不用幹、就這樣走下去。」

她的側臉在初陽中模糊不清、似乎同空氣般暗暗淡去。我做出伸手的動作、想要輕撫她的側臉、卻不出所料的抓了個空。

我突然感到巨大的悲傷、恨不得現在就跪下來捂臉哭泣、卻還是強忍著站住了腳、我的眼中迸發出了比活著的任何一刻更迫切的希望。

我反駁了她的話。

「死去的靈魂……連活著都算不上、怎能被叫做永生呢。」

「那麼、死亡是這世上最大的絕望嗎?」

「……」

這世上最大的絕望是幸福啊。

我不敢再多說一句、生怕她同活著的幸福一樣死在我的面前、與這世界都染上了悲傷的顏色。我已經被幸福鞭撻至遍體鱗傷、這可憎又可愛的絕望在我死後依舊抓住我的脖子、讓我感受到窒息般的頭暈目眩。我的思想快要瘋掉了、快要被這可怕的幸福毀掉了。

「我的願望要實現了。」

她的話語把我從名為幸福的酷刑中拉了回來。我先是凝望著她的側臉、隨後又猛地看向遠際的初陽。

「和喜歡的人一起看日出。」

她的靈魂愈發透明了、要融化在柔和的陽光裡面了。我想要抓住她、想要抱住她、卻什麼都做不到。

「你不要走。」

「已經太晚了、江沉。死去的人不能向死去的人求愛、就像死去的人無法為死去的人哀悼。」

越來越多的陽光穿過她的靈魂、她的側臉都變得支離破碎了。我不禁開始祈禱:如果要帶走她的靈魂、那麼就請先殺死我吧、我不想再受苦了、我不想再被這莫大的背叛所傷害了、無論是誰也好、請刺穿我的雙眼、把我的靈魂撕扯開來吧、我迫切的希望自己的思想同我的屍體一樣粉碎!

我渺小的向著耶和華祈禱、與其他活著的人一樣。再次睜開眼睛、我的眼前只有她破敗的靈魂。

「江沉、我要走了。」

「不要走……求求你……」

我的不堪甚至令我作嘔。

「死後的世界從來都算不上永生、我們無法留戀死後的世界。」

「不要……」

「偶爾也思考一下自己的願望吧。」

在她離去的那一刹那、我崩潰著哭了出來。像活人一樣、周圍盡是我那沒有出息的哭泣聲。我感覺到我的心臟濺落一地。我想把它們撿回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死去。我不過是做著哭泣的動作。

我抬起頭、陽光刺入不存在的眼膜。我的整個靈魂都要灼燒起來般、於是我又恨起了太陽:恨它結束了這世界的永夜、以光明之軀對我的思想施以酷刑。

————

這世上最大的絕望是幸福。它脆弱到令我恐懼、卻又讓我對生活充滿了迫切的希望。直到幸福真正破碎的那一刹那、那虛無縹緲的希望便親手粉碎我的心臟。

而我在剛才已經被這絕望鞭撻得遍體鱗傷。

我的心已經死了。

我的內臟濺落一地。

我的思想依舊活著。

……

「偶爾思考一下自己的願望吧」

於是我起身、再次做起走路的動作。


 

第7章、求愛與求死

我。

太陽。

鏡子。

螢幕。

花。

手槍。

我走在晦澀的詩篇中、我走在寒冷的陽光裡。我把淩冽刺進虛無的心臟中、我殺死自己行走的屍體。

世界變成灰色了、到處都是鏡子、鏡子裡是我的恐懼、我的怒火、我的悲哀。太陽死去之後的世界是黑暗的、月亮不過是延續著灼熱的餘暉。

而我不過是走著、走在薄暮、走在餘暉、走在鏡面、走著、我做著走路的動作、腳下撕扯著我死去的心臟。

我想要怒斥這個世界、我恨透了這個世界的殘酷不堪。我甚至恨透了胸前的神明、他讓這個世界把我鞭撻的遍體鱗傷。

我的無能、我的憤怒、我死去的如我所願。

我。

————

我走到了一片墓地。

是灰色的、墓碑、花朵。記憶告訴我這裡有一具小女孩的屍體、她的靈魂曾經坐在這裡。

但不再是小女孩了、這裡有一位與死人沒什麼兩樣的守墓人。他面朝墓碑、閉住雙眼、做著合十的動作。無論什麼、我竟然堅信他也是同我一樣死去的靈魂了。於是我上前去想要拜託他殺死我、讓我再也不用去著眼這個世界。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請給予我安息之所。

我終究沒有親口說出這句話。但我真的好希望他能聽見我的求救。拜託了、讓我解脫吧。

但他依舊只是閉著雙眼、做著合十的動作。他不過是個守墓人、他也同其他活著的人一樣麻木、我不由得憤怒起來、想要大叫、想要打砸什麼東西。這憤怒從我靈魂的每一處角落擴散開來、我恨、我恨極了我自己。

為什麼?難道只有我是不配安息嗎?我究竟犯下了什麼滔天大罪?

因為我懦弱的死去了、我用一把鐵器了結活著的我自己。我甚至貪婪地帶上一束花來為我的屍體陪葬。

為什麼?我與那麼多靈魂走過了活人的大廈與草屋、我讓那些靈魂隨同自己的屍體安息。我擺渡了那些失落的靈魂、誰來擺渡我?

我只有自己擺渡自己。

「你死了嗎?」

回過神來、那個守墓人已經完成了禱告。他回過頭來、看著我。

「我死了。但我的思想還活著、我依舊飽受折磨。」

守墓人凝望著我、用那一輪泛白凝望著我。

「如果活著就是飽受折磨、這人間便只有地獄了。」

啊。原來是這樣啊。

恍然大悟般的感情之後是無盡的羞愧與悔意。我的肉體已經死去了、可遍地的活人卻無時無刻受著人間的酷刑。而我在這裡發怒、把一切不如意歸咎於神與他創造的一切。

「你期盼死亡嗎?」

「我無時無刻希望自己的思想隨同肉體死去。」

守墓人不再說話、我便從這時間的縫隙中觀察著面前這個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仿佛不屬於現代、他身上的軍大衣似乎是上個世紀的產物、破舊不堪到下一秒就會分崩離析、回歸到自然的迴圈中去。除此之外、他竟和死人沒什麼兩樣:泛白的雙眼、屍體般的面容、以及話語中滲透出的絕望。

「你也死了嗎?」

「沒有。」

「你為什麼穿著軍衣?你是軍人嗎?」

「現在不是、我是這裡的守墓人。」

「你為什麼能看見我?」

「我不知道。大概因為我也死了。」

「你沒有死。」

「我的思想已經死了、我在等待軀體的腐爛。」

「你做了多少年的守墓人?」

「六十七年。」

但他沒有老去的皺紋、沒有蒼白的頭髮、僅僅做了守墓人便是六十七年、那麼他究竟在這世上受了多少苦難呢?

「你有墓碑嗎?」我問守墓人。

「我沒有那種東西。我自己把自己埋葬在蘭蓋斯的海灣上。」

這時、我才注意到那件軍大衣上有著上世紀的徽章、同那個飛行員一樣隸屬于海港軍閥。

「你曾經參加過哪些戰役?」

「我數不清。大抵是我忘記了。」

或許我可以與他尋找殘願、將他送去安息的彼岸。我如此想著。

「……你有什麼願望嗎?」

「同你一樣。」

「遺憾呢?」

「……」

果然、士兵們的靈魂都被狂風吹散、堅韌的空殼裡只剩下了滿滿的遺憾。

於是我與他走著、走著。

————

我們走在朽木上、我們走在鐵流中。我們掠過虛無的避風港、我們立在死魂的亂葬崗。

「你生前叫什麼名字?」

意外的是、這次是守墓人向我詢問起來了。

「羽島。」

「你的真名是這個嗎?」

「……」

我默不作聲。這當然不是我的真名、可他竟如此輕易地看穿了我的謊言。

「這名字是我活在人類社會的象徵、沒了這名字的我一無是處。」

「可這不是你真正的名字。沒有名字的人沒有墓碑。」

「即便如此、我也不需要那些東西。」

我們走在以往的公園、我們踏過野草與鮮花。靈魂沒有重量、但我不知道哪裡裝著我沉甸甸的心臟。

「這是哪裡?」

「我生前與愛人的花園。她曾經在這裡向我求愛。」

我與守墓人一同走在活人的花園裡、只有一個破爛不堪的靈魂依舊緬懷過去的記憶。

「你的愛人呢?」

「她實現了願望、去安息了。」

「你為何還在這裡?」

「我或許是受了罰、要在這裡受難。」

「我也是如此嗎?」

「你只是沒有實現未盡的願望。」

「可愛我的人與恨我的人已經死了、我愛的人與我恨的人步著死亡的後塵。我一切的憤怒與信仰與心願都死在了時間裡、我為何還沒有死去?」

「我不知道。」

這公園寬廣而沉默、沒有一絲屬於活人的蹤跡。我做著環視的動作、但這裡什麼都沒有。

————

我與守墓人走在蘭蓋斯的海灣上、我已經不記得我與多少人走過這片洗禮著潮汐的地方。我的愛人、我擺渡的人、甚至我自己、都死在這片海灣上。他看向海的那邊、那邊是時間的河流、任何東西都會匯入那條可怖當中。

「我曾經嘗試在這裡自殺。」

守墓人說著、走著、我步著他的後塵。

「但我把子彈射向了浪濤、我沒有自殺的勇氣。」

「可你愛的人與恨的人都死在了時間裡。你本該一無所有。」

「我曾向我的愛人承諾過。活下去。」

「但你依舊在求死。」

「那承諾對我而言太過於沉重了、它壓著我喘不過氣、我只能等待著肉體的死亡。」

「可你等不到肉體終結的那一天。你究竟能活多久?」

「我不知道。我哪會知道、也許是兩百年後、也許是明天。但無論如何、我都再也不想看到太陽了。」

「你背負了許多東西。」

「也許這便是我活著的原因。」

於是我與他走過初陽與殘暮、他講述著過去關於他的一切、此刻我只是作為一個傾聽者。

「你叫什麼名字?」

「克洛伊·卡林。」

「你或許是神明的兒子。」

「我不知道是誰誕下了我、我只有活在戰爭中的記憶。」

我們談著、說著、寒暄著這片世界給予我們的酷刑。即使活在了不同的年代、我們依舊受著世界給予我們的愛意與憎恨。

「你引導了許多死者的靈魂、親手把他們送往安息之所。」

「我不過是隨他們一同尋找自己的願望、腳下便是他們的安息之所。」

「那麼、你有什麼願望?」

守墓人要問我、我閉口無言。死後的我不過是漫無目的的走著、擺渡死者只是我的無心之舉。我從未思考過我的願望。

守墓人的視線落在我的靈魂上。

他又開了口。

「我曾有一個願望:遺忘自己。」

「你的願望實現了。遺憾呢?」

我問。

「遺憾……」

他轉過頭。那怒濤頃刻打在礁石上、粉身碎骨。

「遺忘了自己。」

「……」

————

我與守墓人回到了墓地、殘陽依舊在遠處的寫字樓上照耀著波光粼粼。

他需要的擺渡人不是我、我需要的擺渡人也不是別人。

他只能繼續立在這片沉默的墓地、我只能繼續走。

「那麼、引導死者安息是你的職責所在嗎?」

在踏上望不見終點的道路之前、守墓人叫住了我。

「不。」

「可你引導了許多人走向安息的彼岸。」

「即便如此、我也不是擺渡人。」

我無法遺忘自己——我永遠也做不到守墓人這般純粹、我註定是要為自己的思想受罰。

可這是我唯一能獲得的解脫。

守墓人靜靜望著我。

鮮活的風吹動他的衣襟、他以死去的思想對我說。

「那麼、就去受難吧。」

————

以靈魂之軀踏遍山川與江濤、以死者之態遊蕩初陽與遲暮。

去向自己的苦難求愛、去向自己的死神求死、去聆聽他們的哀哭:以終點的名義向這一切的迷魂告白、拿自己的靈魂分享它們的苦難。

去求愛、去求死。

————

我做起走路的動作、走著、走著。我走在蝕骨作的樹林中、我走在攢動的靈魂裡。

我即要去做什麼?

我要去為這世界受難。

我要去闡述這世界的苦難。

相愛吧終有一散的人們。

因為這尚未死去的思想永不停息。


 

附章、老婦與貓與少女

老婦坐在屋前、我站在旁邊。

她快要死了————至少不是現在。但人的死亡總是來的突然、我便在她身邊陪著她走過最後的晚年。

但最近、除我之外、有只貓總是跑到這來覓食。我看著老婦、貓看著我、伸個懶腰便跳到老婦身上。因為它知道、這麼做的話老婦會拾起旁邊的魚罐頭給貓吃。

吃罷、貓會躺在老婦身上、任由那只乾枯的手撫摸起它的肚皮、我向來是不喜歡這種狡猾的覓食方式。聽說貓都有九條命、可貓依舊會對死亡產生懼怕、這大概是動物的天性吧。

所以、貓同老婦一樣、最後不還是隨著死亡腐爛在地裡。

————

老婦坐在屋前、我站在旁邊。

馬路上車兒滾滾流、老婦坐在屋前靜靜望。貓一跳、跳到老婦身上、便又明白要開魚罐頭了。貓要是想、這一跳就能吃到小魚、那得有多開心呀。但要是有一天老婦不見了、不就沒有小魚吃了?貓望著我、我擺擺手、我們誰都留不住遲暮的枯葉。

於是貓一如既往的露出肚皮、在老婦身上伸了個懶腰、喵喵叫得討好老婦。如果不那麼做的話、也會有魚罐頭吃吧?我心想、因為老婦肯定是一位非常、非常善良的人、就算貓不來撒嬌也會給它魚罐頭吃。

但貓大概是認定了、只有一蹦二跳三撒嬌、才能吃到魚罐頭、所以才如此粘著老婦吧。

房子的一面是馬路與樓、一面是燈塔與海、可老婦從來不把椅子搬到朝海的方向。為什麼呢?貓要問我、我也不知道呐、大概是想要看到每日早起的朝陽吧。但當殘陽碎在海上、再把凳子搬過去不就好了?我突然意識到、老婦已經快要死了、她的身體如同枯木一般搖搖欲墜。貓叫著、去看海了、我站在老婦身旁、看她在陰影中入睡了。

————

老婦的後代回來了、帶了兩盒禮、一箱蘋果、一箱酒。

那大概是她的兒子吧。西裝革履卻不適合他那圓滾的肚皮、肥頭大耳就連我都生了厭惡。如若他將迎來死亡、我大概是不願意引導他去往死亡的彼岸。

那男人走進屋裡、出來時端著一個板凳、坐在老婦身旁。老婦看著他、我看著老婦。許久、男人拆了左邊的禮盒、拿出兩瓶酒、要在夕陽下與母親談笑風生。貓與我站在一旁、大概是惱著她兒子壞了它的覓食吧。直到老婦臉上生出淡淡紅暈、那男人便摸出一張紙、一支筆、指著叫老婦簽字。

可喝了酒、怎麼開車回了家?貓叫著、我走著、走到車窗邊、男人的妻子坐在駕駛位捧著手機、小孩坐在後座玩著玩具。我便明白了————有時要死的人比活著的人更有用。那老婦只是笑著點了頭、簽了字、便賣了陪了一生的房子。

辦完事、合了筆、男人起身走去。滾起了塵埃飄揚落地、老婦的淚水往下流。貓走到老婦跟前、一如既往跳上去、伸了個懶腰露了肚皮、老婦抹抹眼淚、拆了魚罐頭給貓吃。

我站在旁邊、夕陽站在房後。老婦的手愈發乾枯、我知道死亡的到來悄無聲息。

————

老婦坐在屋前、我站在旁邊。

貓喵喵叫著要過來、卻看見那老婦捧著一本相冊、從後面一頁一頁往前翻。貓心想、老婦的懷裡怎麼能容下除了貓以外的東西呢?貓要惱了、我蹲下摸摸貓、一點也沒忘記自己沒有形狀的手。

貓要去了、我也跟著去了、站在老婦後面一起看她的相冊。最後一張全家福、最後一次同學聚會、最後一次遊山玩水、最後一次有了後代、最後一次結了婚、最後一次年輕一場。貓心想、多美的一家子人呦、又跳在老婦懷裡。老婦一邊撫著貓、一邊往前翻、直到翻到第一頁、那個穿著裙子走在海邊的少女。

老婦要落眼淚了、貓伸出爪子想去摸。可是、這麼一美人、卻變成老婦這般模樣、得多叫人傷心呀。貓只好露出肚皮、叫老婦去摸、不然就吃不到小魚罐頭了。貓這麼想著。

老婦因為變老了流眼淚嗎?

老婦因為想走在海邊流眼淚嗎?

老婦因為家人沒在邊上流眼淚嗎?

貓看著最後一個走在海邊的少女。帶著些鹹味的海風調皮鼓起她的帽子、少女望著浪濤的彼岸、笑著露出兩顆小虎牙。

老婦因為不甘心流眼淚了。

————

老婦坐在屋前、我站在旁邊。

貓又來了、想要找老婦討魚罐頭、發現老婦已經睡著了。貓一跳到老婦身上、也開始享受暖陽了。好久 、好久、貓醒了、老婦沒有醒、貓就用肉爪捏捏老婦的臉蛋。要是一直睡著了、貓可怎麼辦呀、誰給貓開魚罐頭呢?但是貓怎麼叫老婦都聽不進去、因為老婦已經死了。

我伸出手、輕輕拍著她的肩膀。老婦要醒了、起身卻是那照片中的少女。

「你好。」

「你是誰?我感覺我的身體好輕。」

我指了指她身後、她轉過身去看。老婦的軀體上臥著一隻貓、貓睜眼望著少女。

「我死了嗎?」

「嗯。」

「你是死神嗎?」

「不。我也是死了、不過來接你去往安息之所。」

我露出笑容。

「你的帽子、挺好看。」

「謝謝。」

老婦。不、那個少女也笑了起來、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

「走吧。去走在海灘上。」

「但貓呢?」

我與她一同向著老婦的方向看去、貓要沒有魚罐頭吃了。貓跳下來、走到少女跟前喵喵叫、少女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不、你的時候還沒到。你要去繼續覓食了、這不再是你要留的屋子了。」

貓聽了、低下尾巴來、要走了。少女看著我、我看著貓、要在卷起的塵埃中繼續去覓食了。直到再看不見貓的蹤影、少女問道:「我要去往何處?」

「去夕陽下當第一個走在沙灘上的少女吧。」

————

潮汐的浪濤一下下打在少女的腳上、我在遠處望著海風再鼓起她的帽檐。

老婦死了、貓走了、少女笑了。


附章、海

江沉走過了許多地方。

多少年?江沉不記得了。他只知道那棵植在燈塔邊上的大樹死了;那片注視著寫字樓的墳墓荒了。他數不清那只沒有重量的手撫過多少靈魂、數不清那雙混沌的眼注視了多少次的死亡。

江沉只是做著走路的動作。雙腳踏遍了疲倦的地、地上擠滿了無法擁抱的人。

江沉走著、走著。

————

海是一個能看見我的女孩。我在蘭蓋斯遊走了數年。某一天、我被一個蜷在角落的少女叫住了。

「你是誰?」

我轉過頭、反問她。

「你死了嗎?」

「才沒有死。而且你根本不是學校裡的人吧。」

海抱著一個濕漉漉的書包、身上的校服全是破洞與泥巴。那時、海15歲。

「你為什麼能看見我?」

「……因為你就站在這裡啊?」

上一個能看見我的人、他的肉體早已隨思想一同死去。我走過去、輕易的從她的眼神中感受到那種厭惡的警惕感。

「你怎麼了?」

海沒有說話。

「你叫什麼名字?」

「海。」

————

我在每天下午六點四十五站在學校大門口。那時的殘陽會被頭頂的樹葉一片片分割成細縷的髮絲、披散在這條柏油路上。

直到第一聲放學鈴響起、我便回頭看去。那個矮個子、滿臉雀斑的女孩低著頭一步步挪動著、卻時不時向我這邊瞟兩眼。她明白自己看到了別人看不見的東西、知道這樣同學的欺負會變本加厲、但她依舊期待著每天下午六點四十五的放學、那段只存在於她眼中的時光。

「你是死神嗎?」

「不是。」

「那你到底是什麼?」

「誰知道呢。」

海享受這段有人願意傾聽的時光。走過一面高牆、對面便是蘭蓋斯的波濤。

「你為什麼願意聽我說話?」

「我願意聽任何人說話。」

「但沒人願意聽我說話。」

那片蕩起微微波浪的大海又拍打在殘破的海灣上了、它究竟何時會倦怠呢?

或許它會同我一樣、一直走到這世界的終結之日吧。

海在學校中不受歡迎。無論哪個年代、哪個階級、人欺負人的現象總是在黑處滋生暗長。海在學校做著苦澀的噩夢、但回到家、海也要跨過躺在門口爛醉的父親。

蘭蓋斯的一個秋天、看得見大海的柏油路上、海對我說。

「你是死後的靈魂嗎?」

「或許是吧。」

「我死後也會變成這樣嗎?」

「嗯。每個人的靈魂在迎接死亡的那一刻從軀體中掉了出來、我要捧起他們的手、引導他們前往安息之所。」

「哪裡是他們靈魂睡覺的地方?」

我轉過頭、與她深藍色的眼眸對視。

「我引導他們實現生時的願望。願望實現時、腳下便是安息之所。」

海似乎有了什麼打算、我那時還不知道她開始對我這個死靈有了病態的嚮往。她握著我的手、我握著她的手、我們互相感受不到對方手掌的分量。

————

海期待每天放學後與我回家的時光。

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兩個孤獨的靈魂在某一刻互相吸引吧。像是兩個黑洞般互相旋轉、吞噬、隨後毀滅。

海的學校生活一成不變、可腳下的步伐卻變得輕快許多。我走在她身邊、像是引導曾經每一個失落的靈魂前往安息之所。不同的是、我握住了活人的手、她注視了我沒有色彩的眼。

「你叫什麼名字?」

「羽島。」

「真的是你的名字嗎?」

「或許吧。」

「聽起來像個騙子。」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曾經也有一個小女孩這麼對我說。

「呐、你曾經是個什麼樣的人?」

「或許與你一樣吧。我有人類的特徵、我畫出活著的思想。現在我死了、我行走著死去的思想。」

「你是一個畫家嗎?」

「可能是吧。我不記得了。」

一棟土牆擋住了大海、我們看不見夕陽。

「死去的世界、算得上是永生嗎?」

「不。死去的世界有一處安息之所、我要帶一切的靈魂走向那個地方。」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也會引導我去我安息的地方嗎?」

「會的、一定會的。」

我低下頭、望著她雜亂的頭髮。

「你的願望是什麼?」

「等那時候、再告訴你吧。」

————

海住院了、左手骨折。

我站在醫院門口、望著從左往右數第七個第三列的窗口、那是海的病房。有一個老師、兩個學生、一個男人、不一會兒全都消失在海的面前。

我走到病房門口、海正躺在病床上望著窗外。

「太慢了。死神。」

「我從不是死神。」

我坐在海的旁邊、海躺在遲暮面前。

「你知道嗎、我已經受夠這樣的生活了。」

「我知道。」

「我每一天都要忍受著同學的欺負、老師的視而不見、家裡還有一個不爭氣的爸爸。」

「難道你嚮往起死後的世界了?」

「或許吧。」

我一時語塞、被塵封許久的思緒似乎要被暴力的打開了。我拿起沒有重量的手、撫摸她的額頭。

「死後的世界從不值得生人嚮往、不要為了追求死亡而求死。」

「那麼、江沉、你為什麼要自殺?」

數年前的子彈再次擊穿我的太陽穴、我再也說不出任何配得上靈魂的話語。我為什麼要自殺?不如說、我自殺已經過了多少年了?

「四十三年前、用手槍在蘭蓋斯海灣上自殺的畫家、是你吧、江沉?」

……

海沒有看我一眼、一痕咸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我想要擦拭她的眼淚、卻痛恨起來自己沒有了形體的手。

「我就知道。江沉、等我的手好了、我會在舊墳墓前的寫字樓上等你。到時候陪我一下、好嗎?」

「……嗯。」

————

四十三年後的靈魂再次拾起了丟了許久的時間、我不禁有些難以適應。大概在三個月後、我順著陽光照著的破鐵樓梯走上去、在我從未著步的寫字樓上。

就在最頂樓、我看見了海。她穿著最美麗的裙擺、化起了最不適合她的妝、站在水泥與天空的接壤。這是由生邁向死的一步。

「海。」

海沒有說話、回過頭來與我的雙眼對視。

「海、難道你不僅僅是嚮往著死亡、還嚮往著我嗎?」

「誰知道呢。」

「你變得擅長說謊了。」

「如若不這麼做、你還會接受我嗎?」

「我接受每一個迷失了的靈魂。」

「你接受的靈魂、也包括我嗎?」

「包括的。」

我答的毫不猶豫。

海那纖細的雙手別在腰後、此刻她美麗的像一個即將出嫁的新娘。我怕了、怕極她會後悔、但同樣自殺了的我卻沒了資格說出任何的斥駡與責難。

「海、你瞭解我的過去嗎?」

「那不重要。」

「我送了我的愛人、我送了失落的神明、我要送去我自己許下的承諾、我要為這世界的一切去受難。即使如此、你依舊不會後悔嗎?」

「我不在乎。江沉、我可不是因為那區區的戀情呐。」

海轉過身向我走來、踮起腳尖、用活著的雙臂繞著我的脖子。

「江沉、我怕了這活著的世界。所以、無論你要去受什麼難、接受我吧。」

隨後、我撫起她的手、與她走在水泥與天空的接壤。我要陪著她跨過那生與死的一步。

「海、你依舊認為我是死神嗎?」

「如若你是死神、那我就是拯救你的天使吧。」

我笑了起來。隨後海也笑了起來、我們一同嘲笑著這片活人的世界。

「那麼、天使小姐。」

走吧。

————

我們走著、走著。

二五年二月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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