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房間都是自己的身體。
午後的光會參透白色棉麻的窗櫺透進來,光斬在木質地板上錯落出一格又一格的異域,我喜歡落地窗,赤足踩進去後,雙腳就跟著搬家,到房間以外的地方流浪。透明的玻璃給人一種自由的錯覺,我彷彿一無是處,又無所不能,落地窗外我的陽台五公尺處是一堵牆。我在房間裡的牆上貼上海報,他們是我的任意門,我一望就見到了海壑深處,「海報」被認為是英文poster的對譯詞,原指張貼於公共場所的公告或宣傳畫。而現代人把海報貼在房裡,也許「自己的房間」不再那樣的私人,巴不得別人看見,我們在限時動態裡總喜歡細細探究別人的房間裡有什麼,像是一種品味的對答案,區別異己。地上散落的書籍與落塵,凌亂讓人對自己規律的作息產生掌握感,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沿著書頁指向望去,牆角的黑色家庭式卡拉OK喇叭,不知道什麼時候壞了,但是仍然捨不得丟,畢竟那是少數從家裡拿出來的,看得見的,不是虛無飄渺,需要反覆確認的存在,壞了又何妨?緊緊握在手裡的未必就是好的。
死命地抓在手裡只會腐爛,早些年的流光中,我常常太執著於盯著一個點看了,我想起曾經做過的戲劇練習。
我忘了具體來說是在練習些什麼,依稀記得那天老師的要求是,找到一個點,然後用目光燒灼它,於是年方十七的我們,就魚貫的矗立於排練室內,面對從天花板延伸到黑膠地板的鏡面,尋找那個點,我總是透過鏡面的反射,尋找他的面目,而我是第一個被老師說目光灼灼的人,即便那張面孔從未真正屬於我。
是啊,一直盯著某著點是會燒起來的,我又如何不曉得?我盯著鏡面裡的他,卻忽略了鏡面裡也飽含著自己。只要不被回望我都心安理得,畢竟我沒有被看見,就不會產生想被理解的欲求,至此,都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但他畢竟回望了,像是擺盪的鞦韆,沒完沒了。
踏進排練場暖身時,老師總是時不時提醒著,呼吸,要記得呼吸。人太專注就會忘記要呼吸,忙著感知情緒身體動能動作連貫性丟接球他的視線我的視線其他人的視線……。
呼吸,記得要呼吸。
我開始將房間裡的落塵擦去,像是在真空的水晶屋裡確認擺設,以爲如此就能確保風水的保佑,我忘了呼吸。
那時手裡一有什麼好吃的,就迫不及待地往對方嘴裡塞去,他往往問也不問,反射性地張嘴,常常東西入了口才在問那是什麼,我的眼底有光,說,你吃就知道,他從來也不疑,我倆一拍即合,旁人未曾想到,我與他亦能一拍兩散。保存食物的正確方式是密封、真空,把空氣一鼓作氣地吸出來,就能確保青春永駐。密封空氣讓食物保鮮,但人卻在缺氧時窒息。
他說他要失去氧氣了,而我在確定他的吸氧量,我忙得聽不見他說話,焦頭爛額,但也許他根本沒開口。說不了話了。我們一陣沈默,我說你需要什麼呢?我們不是兩塊拼圖嗎?你改變了形狀也沒關係,我可以把自己折掉。只是等我真的把自己折掉之後,我們就無法拼在一起了,而她成了新的拼圖。
我和你不是拼圖。他說。也許從來都只有我在改變形狀,只為了和他形成一幅畫。
他只是從「眼裡只有彼此的倒影」裡,望見了「點」以外的,更廣袤無垠的世界罷了。而我截然相反。究竟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是我成了房間還是房間成了我?他從未到過此處,但我卻時時勤拂拭。
我的房間裡幾乎沒有鏡子。也許是想逃離,逃離那個「我」,以己為鏡,我對自己的面目感到陌生,常常偶然一抬頭,困惑著這相伴二十餘年的肉身是誰?我收拾了家當,搬離所謂的「家」,「家」這個字很有趣,上面是「宀」,下面是「豕」,我想也許人長大終究要離家的,不然半生都是家畜。但是搬離了「家」,卻把房間風聞不動的移到他處,我把殼背在身上了。
反正他現在有她陪著,他開心就好。我說,用年輕時特有的生澀,說著違心之論。
搬家前我記得我與友人坐在夜市裡,吃著夜市牛排的時候,我低著頭,試圖專心於如何用力,才能讓刀口整齊。
但是那樣的快樂裡沒有你。友人這樣對我說,他的臉上似笑非笑。
房間裡從來都沒有他。我聽見木柄牛排刀在燙硬漆黑的鐵板上刮出刺耳銳利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