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敦道的霓虹在天橋積水裡流淌成油彩。我抱著《魯迅全集》走過重慶大廈轉角,鐵皮信箱的咳嗽震落銹屑,像極戰後老電影裡總也下不完的雪。那封纏著藍色緞帶的信箋從《野草》書頁滑出時,佐敦道的排檔正飄來蝦籽撈麵的霧氣,恍惚間竟與十年前的雲吞香重疊成雙層曝光。
那年旺角的唱片行,陳奕迅沙啞聲線在繁忙的彌敦道旺角間漫遊。你說《傷信》裡「重讀著你的告別信」那句,像極我們反覆折疊又攤開的命運。信箋第三行第三字洇開的墨團,是你猶疑時筆尖顫動的胎記。我們都中了普魯斯特的魔咒,在茶漬斑駁的信封上尋找瑪德蓮蛋糕的滋味,卻不知時光將誓言風乾成標本時,連痛感都帶著標本化的精緻。
南丫島的渡輪總在黃昏嘔出銹色的浪。我們在信紙背面摹寫艾略特的荒原,鋼筆尖卻背叛意志,將「四月最殘忍」篡改成張國榮歌詞。你指著榕樹灣碼頭褪色的船班表,說哈代筆下裘德捧讀的希臘文法書,與我們在通利琴行抄寫的吉他譜原是同一種聖經。信紙纖維在夕照中顯影的脈絡,與你腕間靜脈形成克萊因瓶的莫比烏斯環。
九龍城寨拆除那夜,我們在旺角天台數著爆破的閃光。你說這像《東邪西毒》裡慕容燕點燃的燈籠,我卻想起卡爾維諾筆下蒸發的城市。推土機碾過唐樓的肋骨時,夾牆中飄出1948年的《華僑日報》,頭條新聞與我們的告別信在塵埃中跳起探戈。王家衛拍《阿飛正傳》時遺落的鐘表零件,此刻正在信紙折痕裡重新組裝時間的義肢。
中環石板街的雨總下得比《半生緣》更纏綿。我在陸羽茶室撿到半張1967年的點心單,背面竟有你臨摹《蘭亭集序》的筆跡。侍應說常有老派文人將情書折成蝦餃模樣,這讓我想起你當年用《信報》財經版包裹的告白信——通脹率曲線與心跳頻率在油墨間交媾,衍生出後現代的《長恨歌》。張愛玲寫葛薇龍看著玻璃櫥窗裡的自己流淚,我們何嘗不是在每個地鐵玻璃門重溫《胭脂扣》的鬼戲?
深水埗的夜空如今被無人機燈秀割裂。我帶著檀木匣登上嘉頓山頂,乾枯的藍花楹標本與信箋在月光下跳起量子糾纏的華爾滋。董橋說《從前》裡的老香港都封存在雪茄盒裡,我倒覺得更似你信中夾著的山茶花瓣——每道葉脈都在進行克爾凱郭爾式的非此即彼辯證。油麻地果欄的夜風送來《約定》的旋律,林夕那句「剪影的你輪廓太好看」在信紙黴斑上投射出波提切利《春》的暗影。
重聽《傷信》的雨夜,發現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的德文原稿竟與你信末的省略號同頻共振。那些未寄出的修改稿在布拉格城堡地窖發酵,釀成我們在廟街共飲的蛇王芬燉湯。如今信紙邊緣正在裂變成博爾赫斯的沙之書,每個褪色字跡都是薛定諤的貓在平行時空的分身。當我將信箋舉向紅磡海底隧道的車燈長河,鋼筆劃痕竟折射出《追憶似水年華》裡凡特伊奏鳴曲的顫音。
凌晨三時的鰂魚涌天橋,流浪漢用薩克斯風吹奏《月亮代表我的心》。信紙背面的咖啡漬突然甦醒為康定斯基的抽象畫,那些被歲月漂白的句讀在冷氣機滴水聲中重新排列組合。忽然懂得魯米為何說「傷口是光的通道」——十年前封緘的淚水,此刻正沿著維多利亞港的潮汐線回流,在星光大道上結晶成鹽田千春的紅線裝置藝術。渡輪鳴笛聲中,我看見我們的告別信正在進化成波赫士筆下的阿萊夫,所有平行時空的結局都在那枚泛黃的郵票齒孔裡閃現又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