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頂的觀星者舉起手機對準天幕時,青銅鼎的銘文正從博物館展櫃滲出冰涼的歎息。科學館穹頂以數據模擬出北宋天禧四年五月乙丑的星隕如雨,光耀周伯星降臨東京汴梁的夜晚。宋真宗焚香祈禱的姿勢,與當代網紅手持穩定器等待流星墜入鏡頭的角度,在時空摺疊處形成奇妙對稱。
宇宙的鹽粒撒入大氣層的沸湯,這場百億年陳釀的晚宴,銀匙刮擦天琴座琴弦的瞬間,人類正用電子脈衝製造永恆。我在赤鱲角機場跑道盡頭目睹流星雨穿過波音787的航燈,恍惚看見敦煌莫高窟第61窟的熾盛光佛經變圖——西夏畫師用辰砂與青金石調製的隕鐵,正穿透五代十國的烽煙墜入二十一世紀的午夜。
天文台預測的極大值時刻,維港兩岸架起三腳架的長槍短炮,卻無人注意銅鑼灣避風塘漂浮的漁火正與紫微垣遙相呼應。流星群殘骸在平流層燒灼的軌跡,原是夸父逐日時甩落的汗珠凝成晶體,此刻卻化作社交媒體九宮格裡的廉價鑽石。我們在濾鏡中追逐天文奇觀,卻遺失了《春秋》記載「星隕如雨」時的戰慄——那年魯莊公聽見隕石擊穿太廟瓦當的脆響,是否比當代人接收點讚的提示音更接近永恆?
大英博物館收藏的巴比倫泥板記載,公元前687年的流星雨照亮幼發拉底河,迦勒底祭司在星圖刻下楔形文字詛咒。而今夜太平山頂的許願聲中,十七歲少女正把對醫學院的嚮往寄託於天琴座β星的餘燼。從占星術到天體物理學,從甲骨卜辭到引力波探測,人類始終在流星劃破的時空裂縫中,窺見自身如蜉蝣的倒影。
某顆穿越馬王堆帛書《五星占》的流星,此刻正墜入數碼相機的CMOS感光元件。深水埗唐樓天台的觀星少年突然淚流滿面——他透過望遠鏡看見的,是光年之外某個文明最後的告別信號,還是商王武丁在龜甲灼燒的「其隕星」卜辭?當所有觀測數據都轉換為二進制代碼,我們是否還能讀懂李白「流星白羽腰間插」的劍氣,或拜倫在《唐璜》中描寫流星「如思緒掠過憂鬱者心頭」的詩意?
凌晨三時的獅子山腰,最後一顆火流星拖著氫離子尾跡掠過啟德郵輪碼頭。天文學家計算軌道的筆尖與蘇軾「哀吾生之須臾」的狼毫,在墨色未乾的宣紙上相撞。我撿拾手機鏡頭未能捕捉的星塵碎屑,突然明白《易經》「天垂象,見吉凶」的真諦——當代文明在宇宙計時器上不過是流星燃盡的毫秒,我們卻妄想用Wi-Fi信號編織不朽的蛛網。
此刻維港上空,某顆流星殘骸正穿透大氣層,與張衡地動儀龍珠墜落的軌跡交疊。太空總署的衛星數據顯示,這顆直徑三厘米的宇宙微塵,可能攜帶著四十六億年前太陽星雲的記憶。而中環寫字樓裡徹夜加班的股票經紀,正將咖啡杯底的殘渣看作某種凶兆。從占卜蓍草到量子計算機,人類解讀星語的執念,恰似孩童緊握流沙的掌心。
天幕漸白時,我聽見北宋司天監的銅壺滴漏與原子鐘產生共鳴。昨夜許下的萬千心願,此刻正沿著光纖管道流向雲端,與敦煌星圖的二十八宿在數據庫相遇。科學家說我們都是星塵之子,可當代人的瞳孔裡,是否還閃爍著屈原《天問》的困惑光芒?太平山頂最後撤離的攝影師不曾察覺,他鏡頭裡定格的流星餘暉,正與明嘉靖年間欽天監記載的「星移內階」形成時空迴文。
晨光中翻開《宋史·天文志》,泛黃的宣紙上「流星犯紫微垣」的墨跡未乾,維港對岸的金融巨廈已反射出新的宇宙射線。這場跨越千年的觀星儀式裡,我們到底是破解天機的智者,還是銀河戲臺上的癡人?天琴座流星雨年復一年墜落,人類文明的答案,始終在燃燒與冷卻的辯證中懸而未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