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攝政公園的銀杏落盡最後一抹金黃時,聖保羅大教堂的穹頂正被秋陽鍍成銅綠色。我撿起一片蜷曲的梧桐葉,葉脈裏藏著十萬年前非洲草原的季風密碼——當智人走出大裂谷時,可曾想過某片樹葉會飄落在泰晤士河畔?
漢學家李約瑟曾說植物年輪是上帝寫給大地的情書。但落葉才是真正的史詩,它們在腐殖土中書寫的,是東方竹簡與西方莎草紙共同的基因圖譜。紫禁城金水橋畔的銀杏,與京都醍醐寺的楓槭,各自用飄墜弧線演繹《莊子》「野馬也,塵埃也」的宇宙呼吸。南宋遺民鄭思肖畫無根蘭,根系竟在八百年後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綻放,這何嘗不是文明落葉的跨洋歸航?
香港薄扶林道的印度榕最懂何謂鄉愁。它們的氣根纏繞著客家圍村的夯土墻,葉片間卻浸透維多利亞港的鹹風。詩人余光中曾在樹蔭下教授《楚辭》,他筆下的長江水化為《鄉愁》郵票,至今仍在沙田校園的荷塘盪起平仄漣漪。某夜颱風過境,我看見滿地殘葉拼出敦煌飛天的輪廓,突然明白文化基因比DNA更頑強——樓蘭文書在斯文赫定行囊裏沉睡百年,最終在斯德哥爾摩東方博物館抽芽吐蕊。
曼哈頓中央公園的松鼠埋藏橡實,無意間完成哥倫布大交換的微觀重演。當電腦模擬顯示全球植物每年遷徙六百公里以應對氣候變遷,人類卻在社交媒體築起數位巴別塔。那位推著助行器拾撿落葉的猶太老婦,每片楓葉都被她撫平成《妥拉》經卷,她說樹葉的葉綠體本該是集中營煙囪裏的灰燼,如今卻化作紐約秋色裏的救贖密碼。
我在京都西芳寺目睹驚心動魄的美學辯證:青苔吞噬落葉的速度,恰如《源氏物語》稿本被戰火焚毀的節奏。掃庭僧的竹帚劃過枯山水,瞬間完成俳句與量子物理的奇妙共振——薛定諤的貓在禪院檐角甦醒,發現自己原是三島由紀夫筆下的金閣倒影。
當NASA發現火星曾有河流,地質學家說那不過是星際塵埃的短暫淚痕。但請看茶卡鹽湖的星空倒影:億萬光年外的超新星碎屑,竟在青藏高原凝結成鹽晶裏的銀河系胎記。這何嘗不是宇宙尺度的落葉歸根?就像敦煌藏經洞的《金剛經》跋涉萬里回到大英圖書館,卻在數位時代以雲端數據的形態重返鳴沙山。
此刻我書桌上的銀杏葉標本,葉柄仍殘存冰河期的霜痕。地質時鐘的指針轉動,恐龍時代的蕨類孢子正在格陵蘭冰芯裏等待復活。生物學家說所有落葉終將化為石油,但詩人知道它們會在某個寒夜變成普希金手稿裏的墨漬,或是齊白石筆下的蝦鬚。
暮色中,維港兩岸的霓虹與漁火開始光合作用。太平山頂的纜車正在搬運整座城市的年輪,而我聽見深水埗唐樓天台的曬衣繩在風中低吟:所有飄零都是為了重組生命的拼圖,所有歸根都是為了醞釀下一輪宇宙大爆炸的星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