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盧浮宮玻璃金字塔,貝聿銘設計的幾何切面竟折射出圓明園獸首青銅紋的流影。我常立於雅典衛城斷柱前,凝視伊瑞克提翁神廟女像柱的衣褶,竟與敦煌莫高窟第45窟菩薩天衣的皺折在時空深處共振。這世間若有鬼斧神工,定是造物主與人間工匠在某個晨昏交接處,用朝霞與星塵簽署的永恆契約。
在河西走廊的戈壁深處,敦煌畫工趙僧子正以駱駝毛撣去洞窟積沙。他的畫筆蘸著孔雀石與青金石研磨的顏料,在斑駁壁畫上續寫飛天裙裾。千年後張大千臨摹此景,宣紙上竟有沙粒從宋元紙紋間簌簌而落——真正的神工從不在歲月面前稱臣。當吳哥窟五層蓮瓣在雨季漲水中倒映出婆羅浮屠的佛塔,方知人類鑿石為詩的癡狂,原是向永恆遞交的投名狀。
威尼斯工匠在運河晨霧中校準總督宮的飛扶壁,他們的鉛垂線竟與汴河虹橋的疊梁拱在《清明上河圖》卷軸裡達成力學共識。佛羅倫斯金匠切利尼熔煉珀耳修斯雕像時,青銅溶液流淌的韻律暗合越王勾踐劍身菱形暗格的花紋。這讓我想起京都龍安寺的枯山水:十五塊石頭無論如何排列組合,總有一塊隱於視線之外——所謂鬼斧,不過是匠人將宇宙的殘缺美凝練成完美方程式。
但最驚心動魄的神工往往悄然無聲。京都西芳寺苔庭裡,八百種青苔在晨露中舒展的姿態,竟與米開朗基羅《創世紀》中上帝指尖迸發的能量波同頻。當景德鎮老師傅用瑪瑙末為青花勾邊時,釉色在窯火中的流變曲線,與銀河系懸臂旋轉的數學模組驚人相似。難怪八大山人畫魚不畫水,白石老人繪蝦未著墨——最高明的造化,原是讓觀者在空白處聽見創世的驚雷。
在蘇格蘭天空島,我目睹玄武岩柱如管風琴般刺破北海的迷霧。這些五千八百萬年前的岩漿冷凝產物,與紫禁城金磚墁地的細密接縫、吳哥窟巨石間的髮絲間隙,都在訴說著同一個真理:所謂鬼斧神工,實乃時間以耐心為鑿,將永恆刻入須臾的驚鴻一瞥。當婆羅洲雨林中的螢火蟲群落突然同步閃爍,那億萬點幽光構成的銀河倒影,恰似北宋汝窯天青釉開片的冰裂紋在宇宙尺度上的重現。
暮色中的泰姬陵,白色大理石隨光線變幻出七種哀傷。這讓我想起揚州個園的四季假山:夏山的太湖石孔竅裡,穿堂風正演奏著與印度西塔琴大師拉維·香卡相同的泛音列。原來東西方的能工巧匠,早就在天地這張五線譜上譜寫著同一曲宇宙狂想。當挪威峽灣的極光掠過新天鵝堡的尖頂,忽然懂得:最偉大的神工,不過是讓人類在敬畏中瞥見自身渺小,又在頓悟時觸摸到神性的微芒。
此刻香江夜雨,維港燈火在玻璃幕牆上繪就的浮世繪,恰與《韓熙載夜宴圖》的燭影搖紅疊印。我端起潮州手拉朱泥壺,看茶湯在薄胎瓷杯中旋出北宋建盞的鷓鴣斑紋。突然了悟:真正的鬼斧神工不在博物館的防彈玻璃後,而在每個凡人將刹那驚豔鍛造成永恆的赤子之心。正如寒山寺夜半鐘聲裡,既回蕩著楓橋的漁火,也震顫著科隆大教堂玫瑰窗的光譜——原來萬物匠心,皆是光陰寫給永恆的情書。
後記:鬼斧終究需神工點化,而最高妙的神工,莫過於教會在時光長河裡打撈星塵的凡人,都成為自己的造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