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納美泉宮的廊柱永遠昂著雙頭金鷹,紫禁城藻井蟠踞的九爪龍卻早已遺忘騰雲之術。人類歷史總在重複某種集體儀式:用鎏金匾額供奉天選之子,又在月光漫過碑文時,將神話改寫為稗官野史。亞歷山大揮劍劈開戈爾迪烏姆之結,臨終前卻對著空杯呢喃母親乳汁的滋味;李太白醉寫《清平調》何等恣意,最終抱著酒罈溺斃的倒影裡,竟映著撈月孩童的天真。
阿爾卑斯山的岩羚羊才是真正的哲學大師。這些雪線精靈踏著石英結晶起舞,前蹄沾滿薰衣草晨露,後蹄已踩碎冰河紀的歎息。它們從不在遊人鏡頭前逗留,總在正午前消失於針葉林深處,留下觀光巴士裡握著長焦鏡頭的都市標本,在液晶螢幕上徒勞追索神話的殘影。十八世紀巴黎沙龍盛行「天才崇拜」,貴婦們用鉛白脂粉模仿肺癆美學,在咳嗽間隙討論歌德筆下的維特之殤。二十一世紀矽穀新貴注射神經肽注射液,將偏執與失眠包裝成顛覆性創新。從凡爾賽宮的鯨骨裙撐到庫比蒂諾的連帽衫,不同世代的天選者都在演繹同出荒誕劇——以完美主義的刻刀雕琢皮囊,卻在骨屑紛飛間遺落了靈魂的指紋。
香港廟街的霓虹燈下藏著最生動的啟示錄。淩晨四時的點心師傅將三十年光陰揉進面皮褶皺,掌心老繭比米其林星章更具權威;報刊亭老伯用五國語言解析量子糾纏,煙灰與過期頭條在晨風中跳起探戈。他們額角沁出的鹽晶,比蒂芙尼櫥窗裡的血鑽更璀璨,這般用歲月豢養的從容,恰似拙政園裡的太湖石——風霜蝕刻的孔竅中,回蕩著銀河誕生的第一聲啼哭。
古希臘人將流星視作奧林匹斯神剪落的指甲,中世紀修士在經文邊緣畫滿地獄圖景。現代文明的吊詭在於:既用基因剪刀雕琢完美胚胎,又期待從演算法中打撈詩意。京都醍醐寺的染井吉野櫻某年忽綻雙色,坊間熱議神跡顯現,老住持卻輕撫樹瘤道破天機:不過是地脈暗流悄然改道。真正的神啟從來靜默,宛如母親在寒夜呵暖的掌心,總比體溫計多出半度赤誠。
當諾貝爾獎得主在療養院數窗櫺,當奧運冠軍凝視義肢上的鈦合金關節,那些曾經熨平命運皺褶的「天賦」,終究顯影為命運開具的空頭支票。尼羅河三角洲的老陶工深諳此道:取河底淤泥塑形,拌入椰棗灰上釉,烈火燒灼後,最朴拙的陶罐反能傳唱千年史詩。畢竟特洛伊的黃金甲胄已鏽成青苔,而荷馬吟游時的篝火餘燼,至今仍在愛琴海的風中明滅。
維港夜色正濃時,渡輪劃開水面如同撕扯綢緞。太平山頂的豪宅燈河與鯉魚門的漁火星光,都在同一片鹹澀中搖晃。旁觀者忽然頓悟《莊子》「無用之大用」——就像童年初藏的鳳蝶標本,三十年後翅粉剝落處,顯影的竟是地質紀年般的生命年輪。天選之子的光環原是面凹凸鏡,照見的無非是時代的集體癔症。倒不如學山頂公園退役的登山纜車,靜靜臥在野杜鵑叢中,任鐵銹在月華里綻放銀蘚。
晨光漫過案頭景德鎮茶盞時,釉裡紅的錦鯉突然擺尾。茶湯漩渦中浮起的泡沫,每個都承載著九龍半島的倒影。造物主最精妙的設計,原是賦予眾生諾亞方舟的權柄——在塵世洪流中載浮載沉,掌心卻永遠攥著那枚永不銹蝕的羅盤。它的磁鍼用笑紋與淚痕淬煉,在每一次潮汐漲落間,指向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