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突花蛛〉

〈三突花蛛〉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22 分鐘


文/王稚婷


我原本不那麼在意多多的,但她實在太帥了。


五樓裡就她們寢一間不是護理科,甚至還是低年級,新來的吃點苦頭在大家眼裡看來很是自然。那天放學,五樓幹部們一起踏入電梯,按下關門鍵時才看到多多拐著腳跑到電梯門口,「不好意思,可以一起上樓嗎?」我從角落的身障按鈕壓下開門,點頭示意她進來。五樓的門一開,多多一步拖著一步地踩出,往寢室揚長而去。

「靠,她沒幫我們按電梯?」醫檢科的室友說。

「也沒有問好阿。」與我同是護理一班的接著。

「每次進去點名那幾隻母老鼠都沒有轉頭過,完全不懂禮貌。」護理二的說。

「這需要教育吧。」醫檢科的又說。

「今天晚上?」我問到,「那我去敲門吧。」


晚上九點,我來到多多寢室前,正準備抬起手時門就打開了,是一位我不記得綽號的學妹。我請她告知寢室長,十一點鐘準時帶全寢到樓底幹部寢報到,她點了頭,附帶一個微笑,再把門帶上:「多多!剛才有一個漂亮的學姊要你熄燈後帶大家去幹部寢。」


「又?」他們估計是忘了這老舊宿舍的隔音有多差,若是我其他的室友聽見,八成又得被罰掃或強加個奇怪理由的申誡了。我回到寢室,拉開簾子看挨著山邊的夜空有細碎的微光,面北的這排寢室窗外比較安靜些,多多那排朝南,正對著山邊由宗教團體所經營的墓園。我八字輕,體質敏感,專二曾經不小心把好兄弟帶到寢室裡,同是護理科的那兩個被壓,後來我們六人去了醫檢科室友家裡開的廟收了驚,他們家的主神王爺更指示換個住處才好,於是幹部寢便遷到了樓底這間空房。


晚上十一點,門被敲了兩聲,多多與學妹們魚貫走進,按床號降冪由左至右排列,輪流道了學姊晚安,除了多多:「學姊晚安,我想請問一下……」


「你們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嗎?」平常都不怎麼說話的視光科室友終於發話,大概也覺得剛她們專一入學至今已經第九次來報到了,怎麼還是學不乖。十四道眼神交錯,其實我們也還在思考她們的罪狀,多多之外的五個學妹眼裡只有磨石地面,「學姊在說話的時候眼睛在看哪裡?」護理二的室友嗓門比較大,果然罪狀發想上也熟諳許多。

「你們是公主嗎?」學妹們頭抬起來了。

「公主們是來住城堡的嗎?」醫檢科的跟著吼出,「再給你們一次機會,自己誠實道歉就讓你們現在去睡覺。」宿舍幹部們的默契真好。


「學姊們犧牲自己的睡眠時間叫你們來,你們都不吭聲嗎?」後來又是一陣連續的罵詞,跳過我之後又一個輪迴。我不想說,其實她們有些語彙上個星期已經罵過了,這次開頭倒是換了個合邏輯的。我們主要會施予樓員們(尤其是母老鼠們)兩種責罰:熄燈後的挨罵或體力上折磨後搪塞理由把她們叫到幹部寢,我認為前者要更容易,因此一般會引導事態往此發生。一個學妹哭了,下一個登時落淚,按床號升冪排列,斷在了多多。前幾次看半數或過半掉眼淚她們就會停戰,但這次沒有,眾五人持續奮鬥到多多的眉頭稍陷了幾吋,「學姊,對不起。」多多的目光刺向我,我感覺到她意識裡的誤會:「好了啦,人家都道歉了。」於是遞出了止戰的邀請。


室友們從床邊沿鐵梯爬下,拿起桌上的衛生紙,護理二的將其中一位學妹摟進懷裡,口中細碎些安慰,剩下的幾位也依照這樣的模式去打理,先是謾罵、再來哭泣、最後擁抱,周而復始的皈依總能成功擄獲這些五專女孩。

多多是空著的。

「學妹,你叫多多?」我問。

「那是綽號,名字是你們點名簿上那三個字。」

「我也可以叫你多多嗎?」她點頭。

「多多,你知道他們是要罵到你哭吧。」

「真的假的?我以為是要我道歉。」


多多告訴我,她認為連坐罰很不合理,無法在一進幹部寢便理解被喚來的原因。事實上,直到她們走出去之後都無法明白,從前的規則便是:一年級如鼠,二年級如虎,三年級如神。先不論這個順口溜一般的規矩為什麼沒押韻,室友們早說過他們有義務教育這群外科老鼠,不過都已經淪為不被國民教育期待的一群了,竟還有如此信念,我著實佩服。接著多多又說,她口袋裡放了錄音筆,進門之前就按下了錄音。於是我和多多成為了朋友,她也答應我,看在是「朋友」的份上,就不把這份確鑿的霸凌證據流出去了。



後來我們經常一起吃午餐,僅限天亮的時候,放學後她在一間私人的鋼琴教室擔任助教,她本身是讀語言的,但音樂天分過人。多多所屬的「外語」科,基本上什麼語都學一點,不過師資大多乏善可陳,學生原本的程度也很參差。興趣緣故,促使我選修了他們科上的西班牙語課,認識了來自西班牙的白老師,其實他的西語名字直翻並不是這個姓氏,但他皮膚很白,所以大家都那麼叫他。他說得一口好華語,也許這就是他被聘為兼任教授原因,系主任根本忘了白老師的妻子是臺灣人。


聽說師母過去也曾經是白老師的學生,在婚後領養了一個可愛的女孩,這個浪漫的異國戀情故事,多多班上的同學們總喜歡在我面前討論,因為我長得和她相像,尤其是眼睛。但我見過師母,她真的很美,那種美,是在溫室所悉心呵護出的,柔韌的聲腔裡能聽見她對生命的希望。去年我擔任這門課的TA時,即便我一再地向白老師介紹幼保科的朋友,白老師還是在每堂課結束後不斷邀請我去他家擔任保姆,他說師母去國外進修。於是我以很高的鐘點費,每週不定期到白老師校外的房子,照顧最他和他年幼的女兒。


白老師為了犒賞我的用心教學,總會宴請我一些不在我經濟範圍內的晚餐。一次飯後的路上,我們遇到見剛下班的多多,她向我揮了手,我沒有回應,然後白老師搭上我的肩,幾步之後的路口轉個彎上了他的車,在黑暗裡領取他追加的獎賞。我看著搖晃的天窗想,少女的愛是什麼?我將會成為一朵綺麗的花,而此刻已不再是,含苞待放的美麗生殖器,被採摘的同時獲取和孕育。但我的身體不會有事的,多多的同學們也提過白老師領養那個女孩的原因,問題出在他的輸精管上,那些學妹們怎麼什麼都知道,明明我才是讀護理的。


為了方便這份工作,我和白老師提了交通工具的預算,就在他家附近的一間機車行挑了一台黑色的買下,老闆還送了兩頂安全帽,說這送給情侶的保險,還說這台是臺灣各地常見的買菜車,我覺得那樣也好。


隔天我到多多的寢室告訴她我買了車,中午我們到校外去兜風,一路騎到了快到南邊的山腳。這裡有片農田、一個台鐵小站,以及一間城隍廟。多多下了車便蹲在田邊,再轉頭叫我過去,我彎下身子朝她伸出的食指看去,她的手指因為彈琴造成骨骼些微扭曲,指向的田邊有一朵花,瓣上有個白色的生物杵著不動:

「這是三突花蛛,很酷吧。」多多說。我點頭。

「長得很特別,我覺得比較不那麼可怕。」

「三突花蛛不會結網,牠會像這樣在上面等獵物來,」多多陡然拉過我的肩膀,接著一把環住我:「然後抓住牠!」

那天之後,我放學都會載多多去上班,再到白老師的房子去,下班之後再載多多回宿舍。有天回去的路上停電,路燈壞了好幾盞,回程的路是紫黑色的。

「多多,你不覺得,我們就在地獄中嗎?」我說。

「我們已經在地獄了,所以不會更糟了。」多多說。我甚至無法立即想出對這句話的回應,這個概念近乎無可反駁。

「學姊,你是不是不知道該怎麼回我?」

「對。」

「不知道就乖乖認輸,認真騎車。然後妳騎得好慢喔,雖然我也習慣了。」

「我們去拜拜吧。」

「現在?」

「平常也沒時間呀。」


夜間的路上,總得小心翼翼地避開多多看不見的祂們,估計大多是從南邊的山上來的吧,還是尊敬一點比較妥當。到了的南邊山腳下的廟,屋簷下幾盞燈籠和的跑馬燈還微亮,我們向著牟尼雙手合十,閉眼並許願。我睜開時多多還閉著,她和神說的真多,身為一名信女能夠和神明索求到什麼程度?我的信仰一直近於多神論,如此不忠於一位神,彼時不過是附近有間廟,而我恰好來祈求,若學校旁邊有間教會,我也許會在週末跟著去做禮拜,然後被定罪。也許我早就被眾神定罪。多多到爐前拿出護身符和佛珠,在香上順時針繞了三圈,最後再一次合十。

「學姊,明天期中考加油。」

多多的成績一向優異,獎學金也是她固定的一項收入,我倒沒她那麼聰明,但畢竟白老師的考卷是在我眼前出的,題目都看過了,只要記住讀物上的答案就能獲得高分。意外的是,多多她考壞了。




白老師在課後急著要找多多問話,但沒能找到,於是在我上班時要求我轉達多多,明天放學到學人宿舍找老師重寫那份考卷。我拒絕,她是無辜的,接著我在白老師最年幼的女兒面前受到了懲罰,我想,她也是無辜的。我一邊看著她雛鳥般的雙眼,褐色的瞳孔裡捧著我的和老師的肌膚,身為少女,我甚至沒有老師的白,也沒有這女孩的白,再過幾年,她也能長成一個像師母一樣美麗的少女吧。


這次的時間很慢,我的視線穿過老師白色的臂膀,數起女孩房裡的壁貼,星形大的一顆、兩顆、三顆;中的一顆、兩顆,月亮旁邊那顆算是中的還是小的?我想起宿舍外那片星空,風裡不會有老師的味道。女孩看白老師喘出慾望的粗氣,關節間萌出的水粒滑過表皮,她將風扇擺向我們,固定後調大了風量,我本想向她道謝的,但她父親搶先了一步。照顧女孩的責任被奪走,此等羞愧栽入喉頭,在我的唇間長出一蕊乾枯的花,白老師又費了一面壁貼的時間澆灌。我們對教育的熱忱聞起來臭味相投。


女孩不見了。我的視線難得地被白老師察覺,又或許他根本沒發現,只是想以黑布蒙住我的雙眼罷了。接下來再聽見喘息以外的聲音,是女孩的拖鞋搓磨地板的急躁,還有師母不慍不火的質問。我已經想像過這個畫面太多次,但沒想到她來的時候,我還是得用想像的,如果我是個基督徒,那麼我的審判日就是今天。但我會更想墮入無間地獄,多多看起來是個足夠虔誠的佛教徒,也許她會願意為我念經。


眼上的布被解下後,我將原本在身上的布一件件套回。師母用好聽的聲音說我是蜘蛛精,她真的是用說的,她說得沒錯;師母繼續說,她會告我、告白老師,我想她是該那麼做,不過我哭了,我說過,我已經想像這個畫面太多次了;看見我的反應,師母用她美麗的手掌拍向我的左臉,命令我滾出房子,以及白老師和師母的世界,這樣就好了。我想她不該只這麼做,於是我最後向女孩和師母道歉,並捨棄掉這筆收入。




隔日我去多多他們系辦申請了期中停修,出了系辦門,杵在走廊前許久。從這兒能夠遠眺到通往外界的大道,這是條沾著雙黃線的瀝青路面,兩側各有一排椰林,某些教職員說這是臺灣最南端的椰林大道。我原本以為我在等多多,但見到她時我卻感到意外。


「學姊你怎麼在這裡?」多多說完,我便抱住她,看著她的馬尾一如她詫異的神情輕輕擺動,刺著我左臉又偏離、再刺,再偏離。我想闔眼,向眾神祈求她感受到我胸腔的顫動,多多用指尖在我頭頂彈了一個音階,並在我耳邊低聲道,「昨天晚上我收到白老師的郵件,他要我去重寫期中考我答錯的基本題。」我放開她的肩膀,「你有回信拒絕他嗎?」

「我當然有,這有失公允吧!不過他沒有回信。」我本來想唆使多多不要多做解釋了,但:「這是你們的必修課吧,不能就這樣算了。」我這麼說。

「是必修沒錯,可是『兼任教授上必修課』這件事本身就有問題吧?」

「你能拿他怎麼樣?成績還是由他掌握吧,還有這個學歷。」

「我大不了可以離開,反正我也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什麼地方?」我變得歇斯底里,「你要去哪裡?」多多拽我的手腕,讓我跟著她走得離外語科系辦越遠越好。我知道她很聰明,如果她打算帶我我去什麼方向,我不曾對她的判斷感到懷疑。如果真的有動搖,也只會是懷疑自己為什麼不願意跟上她。

「這裡已經離系辦很遠了吧?」我停下腳步。

「我覺得不夠遠。」多多說。

「那你想要去哪裡?」

「我想離開這個鬼地方。都是蟲子,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破事,我覺得這不是可以好好學習的地方。」

「你說出真心話了喔。」

「你不是也這樣覺得嗎?」多多說的對,多多說的都對。

「白老師的事情呢?你成績要怎麼辦?就算你要告到上面去好了,你憑什麼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資源去對抗系上,乃至於學校,這所大學背後是多少個財團、政黨在支撐你數不清楚的,」我很清楚,「你連一個教授都鬥不過。」


多多怔住了,然後放開我的手腕,低頭趿了她腳邊一顆小石子,往我的腳尖踢過來,真是一連串令人不知所以的動作,但很有趣。她抬起眼:「學姊也會罵人呀。」我能理解大多數樓員對我的怨懟,不同於平時在幹部寢裡的漠然置之,現在確實顯得更像個學姊。我很羨慕多多總能大聲嚷嚷自己的願望,即便有時相當魯莽,但真的很帥(用其他的形容詞都不夠貼切)。我們在那裡分頭,我往宿舍方向去,多多說她要去解決這件事情,她也明白這次的風險,因此她會請願意的朋友們幫忙。




本要走回寢室,後來一路走到停車場牽出機車,又去了那間城隍廟。


我在田邊的空地立好中柱時,戶橂前的黑色米克斯朝著我吠,混種的生物通常都很有靈性,直覺也挺準的,祂好像從我在停車場時就坐在我後面了,現在來了廟前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有時候我會想,祂們不是會飛嗎?倒是用用異世界瞬間移動的超能力,別總是搭人便車。我也不太畏懼,現在盯著祂看也是為了不想再帶給室友們困擾,祂很快地發現我的注視,霎時從坐墊上來到我面前,祢這不是會瞬移嗎。我定睛一看,近距離之下形貌確實有些嚇人,臉上戴著一副弔詭面具,這男人的形體上,殘破的布塊狀似焚燒後焦黑著。祂伸手撫過米克斯的頭頂,吠聲停止後是牠尾部的擺動。


「你在看我的衣服吧,應該說是這些布,他們原本很好看的,我明明就叫他不要火葬了。」我猶豫著該如何回應,沒有認錯的話,祂就是一年前來到寢室的好兄弟,「我見過祢吧?」我問道。

「是呀,我之前就想找你說話了,但你很堅持不理我。」

「抱歉,不過祢也不該因為這種事帶給我室友困擾。」

「什麼困擾?」

「壓床之類的。」

「那是因為他們那幾天太累吧,不是在練啦啦隊的嗎?」祂看起來也不像惡鬼,談吐也很親切。不過我今天來南邊,是為了替多多祈求保佑,於是跨過戶橂,從櫃子上的袋子裡抽出三支香,點燃後默念了自己的出生地、學校和姓名,祈求多多一切順利,祈求上天寬恕我的罪,也許我該去找個玉皇大帝廟,雖然我不清楚是不是每個神都善於為我加罪或除罪。我向前將三柱都插進爐中,看蜷著的煙起升後飄散,或許能上達天聽。


祂還站在門口。我想起醫檢科室友曾說過,她小時候體質也很敏感,當時她有個親戚是濟公師父的弟子,看過年幼的她被嚇著的模樣,就將她的陰陽眼封起,也許我也該去封一封。

「你知道因果輪迴嗎?」 祂問道。

「可是我不喜歡宿命論。」我說。

「但你身邊就有個虔誠的教徒喔。」

「不過她很聰明,不會信的。」而且在道教廟宇前面大談闊論真的好嗎?

「你把話說這麼死的話,會後悔喔,虧你還在這個輪迴中。」祂的話語聽完全沒有這裡居民的口音,應該不是村裡的人,那為什麼會葬在這座山?仔細一看,那副面具是全白的,上頭陷了五個小洞,分別能夠對應正臉的五個孔。

「還在輪迴中是什麼意思?」我問。

「你那個學妹,多多,你在前一世是她的恩人喔。雖然嚴格來說不是人。啊,這麼說好了,你應該有聽過一個故事,阿鼻地獄裡有個大盜生前幫助過一隻蜘蛛,造了善因,後來釋迦牟尼放下一條絲線幫助他。」

「那是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吧,還有,理論上地獄也沒辦法投胎。」

「總之,你和多多就是類似這樣的關係,你在前世有幫助過她,所以她這世也會成為你的幫助。」多多他們房的學妹突然打來,告訴我多多現在在東邊的醫院,詳細的原因她們也講不清楚。我向白面具好兄弟點個頭,「多多在醫院,我先過去了。」祂又坐上了後座。


見到多多時,她正在打點滴,臉上的憤怒大過於恐懼。學妹們看我來便離開了,說是要回去趕著晚點名。多多拿出了她的錄音筆,插上耳機,把其中一隻耳朵戴在我的右耳裡。我聽見,她去找了白老師,而且一見面就很勇敢地和老師表明了自己不願意重寫,以及這麼做對其他同學們非常不公平;我又聽見,白老師用了各種理由邀請多多進學人宿舍,而多多百般推辭;為什麼呢?多多結果還是進了學人宿舍的大廳吧,至少不是去他的房子,白老師說他知道多多很認真打工分擔家計,可以介紹多多更好的工作,而且能夠賺到更多的錢,後來呢?


「後來我認真地拒絕白老師了,結果他遞給我一杯飲料,我知道肯定有問題所以又再一次拒絕。再來老師就生氣了,很可怕,第一次看到老師那麼生氣,所以我就把那一杯喝了一半,找了各種藉口跑出來找我室友們。」

「真的嗎?」我問道。

「真的。」

「那為什麼只讓我聽到那裡,繼續播的話我不就能聽到了。」

「可是你在發抖。」

我第一次感覺到神的庇佑發生了,多多感受到我微弱的氣息,所以我的耳根此刻才會這麼燙,雙頰也是,我使勁撐開眼皮讓水分被蒸發。多多又被我嚇到了吧,「你很討厭白老師嗎?」多多問。我點頭,眼裡的淚珠還是掉了一顆下來,就一顆而已。

「我也討厭他。」多多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成一團的面紙,攤平之後對折,並遞給我,「而且我知道他欺負你很長一段時間了,只是不知道怎麼幫你,真的很對不起。」

「沒關係,反正我也從他身上賺了不少錢。」我只能作出這種程度的回應而已,再多說幾個字,就會像剛才那顆淚一樣,毫無意義。

「我本來叫我室友他們報警的,但她們不想與老師為敵,我想起你在學校對我說的那些話,所以我也不太敢追究了。」


原來是因為我的話。


我抬眼看多多的眼睛,看起來有點黯淡,多少是與我相處過久的後遺症吧。搞什麼,我不可能為別人的希望負起責任的,別露出那樣的神情了。我輕拍了她的背,說要去廁所一趟,再叮囑她哪裡都別去。


「我真的是受夠你了,就連多多你都不想管?」白面兄從洗手台前的鏡子裡出現,非常嚇人。

「關祢屁事。」我背過身子。

「這就是你對待神明的態度嗎?」祂忽然來到我面前,原本全白的面具,額上塗了個紅色的「中」字,身穿白衣、頭上戴著白色高帽,右手執火籤、左手執羽扇,這是謝將軍的扮相吧?

「祢穿成這樣對七爺很不敬吧?」

「你說的那位大人剛才回南山上了,祂要我轉告你『命運引導你往哪裡去你就跟著走,就別說自己討厭宿命論。』」話音一落,祂便化作一縷輕煙,觸動了自動灑水器,我在水落下之前就跑出了廁所。




我回到多多原本的位置與她會合後,我們一起搭電梯往一樓去。到了醫院門口,看見了白老師和師母,我不敢看師母的臉,於是看白老師,他伸手要摸多多的頭,而多多向後退了一步並向師母道歉。我還是看了一眼師母,我感覺她想說的話很多,但卻只給了多多一個微笑。


走出了大廳,我拉著多多跑到附近樹叢,我感覺有隻滾燙的黑蛇要從喉嚨竄出,所以吐了滿地。多多從書包拿出一瓶水和面紙遞來,我大口喝下,炙熱一路延燒到我的腦,感覺自己的腳已經站不穩,多多將我的手搭上她的肩,一步拖著一步走到我的機車旁。我想向多多道歉,明明今天的她才應當是被害者,必須去指認一個人、一項罪名,讓罪惡成立。每到了這種時候我總是想哭,昨天見到師母時,也是如此。


於是我嗚咽著,牽起多多的手說,「我喜歡你。」


每當故事發展到這種地步,也許對方會出於同情,而嘗試給個不會弄哭我的答案,不過多多說,「我也很喜歡你,能夠成為漂亮學姊的朋友真的很讓我意外。但是,我的喜歡和你的不是同一種。」多多肯定稍微猶豫了一下才說,「學姊,對不起。」


如此強烈的既視感。


不愧是多多,任何字句都用得精確,深怕有任何誤會產生,或是自己的心意沒能準確地傳達。我相信我所有最像個人的樣子都被多多收下了,那樣就好了。但是,說到這裡好像變成是個浪漫的愛情故事,或是失戀的悲痛回顧。事實上,多多在回程的路上和我約好,明天就去諮商中心找學校的諮商師談談吧,她知道我的事情肯定會被通報的,她也會一起預約,「我們倆聯手一起往司法程序走」、「還給這個糟糕的高教環境一點安寧吧!」之類的中二少年漫畫大反攻台詞。


隔天,我和多多去了南邊的那個城隍廟,原以為昨天七爺說的「那位大人」會在今天來找我聊天,結果只有那隻黑色的米克斯趴在廟前,多多彎下身子摸了牠的頭,黑色的尾巴又花心地擺動,這隻狗的舉動對於一個剛失戀的人而言,非常危險。我們一起點了香,除了城隍爺之外,也將各個屬神一一拜過。出了廟,又在田邊看見那隻白色的三突花蛛,牠等到了一隻蟲子,狠狠地捉住,費心啃蝕著。




午後,多多來到我的寢室,直接抓住我的手往諮商中心走去。那天,我們完成了她的計畫,我也很順利地在那週之內接到了社工師的電話。我先是確認了自己的說詞會帶來的所有可能,接著開始敘述這段時間我與「某個人」的互動,過程中不乏含糊其辭,我失去了信心,對所有人、還有整個體制。


「有插入嗎?」


我對這生硬的疑問句感到困惑。在他問出這句話之前,我早已確認過這個答案會為自己帶來的一切,因此我回答了:

「沒有。」


接著我的腦紊亂了,聽她告訴我短時間之內不會主動聯絡我以上的紀錄她都會留存人生中會遇到很多這種非意願的情況可以多運用諮商資源,「如果有需要都可以找我聊聊喔。」最後只聽見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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