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稚婷
01. 他的說詞
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
退伍當天,我的手機響起,是個未顯示的號碼。
「我想用電話卡剩的錢打給你,我出院了。」是她。
我收拾行李,搭上了順行的普悠瑪。特地買了靠窗的位置,景色在陽光照耀下格外清晰。沿途先是高樓,幾個山洞之後,是綠,又幾個山洞,是藍,之後是山、砂石與溪流夾雜的白。花蓮站快到了,花蓮站到了,我下車,撥了通電話給她,她沒有接,於是我攔了站前的計程車,請司機照他熟知的路線開到那間旅館去。
她來開門時,我腳上被小黑蚊咬了兩口,她牽著我的手領我到床邊。
「坐著等我一下。」接著她從隨行的背包裡拿出藥,幫我塗抹,她還說著話,我卻輕輕把她最後一個字含到嘴裡。她說她最近服用比較多精神科的藥物,身體狀況比較差,沒有在吃事前避孕了,我環住她的身體,試圖捧起這股欲裂的氛圍,「沒關係,接下來要看什麼診我都陪你去。」喉頭稍微被什麼哽住似的,後面的句子背塞住了,她伸手繞住我的背,學脈搏的節奏溫柔地拍,「沒事的,我沒事啦。」她輕輕呢喃,複誦,最後起到了催眠的作用。
再次睜開眼睛,我聽見她趿著旅館紙拖鞋走近,身上帶著旅館沐浴乳的香氣。
「還很累嗎?」她撫過我貧瘠的頭髮,剛退伍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我似乎也沒剪過讓她滿意的髮型。突然想起還沒回應她,我便搖頭。
「我們去吃飯吧。」
「現在嗎?」
「肚子餓了。這附近你熟嗎?」
「除了扁食還真的不知道要吃什麼。」
「好呀,你想吃嗎?」
「那你想吃嗎?」
「你推薦的話。」
「我還想騎馬!」她翻出一間在Google評論上分數很高的馬場,點按了路線規劃,再翻回去營業時間後嘆了一口氣,「明天有開,那我們明天去呀。我先換衣服,然後出門。」
「出門!」她開心地躍起身子,正面倒向床鋪。我輕撫她的頭頂,然後拉開窗簾觀察天色,天黑的感覺可以包裹整個她。細微的鼻息,拖著她孱弱的啜泣聲,撞上我眼前的玻璃,它們都逼著我說:「對不起。」
「為什麼?」
「這是我第一次來找你,好像一直都是你來找我,這段時間你很辛苦……」
「陪我就好了。」
隔天我們為了往她指定的馬場前進,去了租車行,挑了一輛就連安全帽都可愛的機車,甚至附贈手機支架。她毫不猶豫地坐上前座,強調這裡的路她比較熟,反覆說服了我幾次,我也不是不想從後座抱著她。馬場位於壽豐鄉,因為她當時暫居於志學村,許多地點都是在那一帶挑選的。轉了幾個彎,從台9線騎上到台11丙,行經木瓜溪時她對我大喊:
「我們好像可以去南濱公園看看!或是你對哪個海有興趣?花蓮的海超大,看不到邊際,超誇張的!」
「哪裡順路就去哪!」
「你說什麼?聽不到!」
「我說,哪裡!順路!就去!」
到馬場之前的路上,她可能過於認真注意路況,所以沒再和我搭話。路上有許多砂石車,想起當初陪著她到監理站考駕照時,就連行人都令她緊張。她的後髮變得粗糙,上次聽她說,那是她與朋友們一時興起,到志學街上的男士理髮廳給剪的,阿姨們甚至問她是不是要當兵,陽剛的氣質確實增添不少,但她身上依舊醞釀著花一般的氛氳。
到了馬場,她立好中柱,飛快地往售票口跑去,又突然止步,轉身向我走來,捧起我的手,「你要牽好呀!」我被她拉到了一頭迷你馬旁,迷你馬的一邊是體驗區。我感覺自己的手被掐得很緊,她緊盯著體驗區的一頭馬,沒有向前。
「不好意思,可以預約下一個小圈的體驗嗎?」我問了一旁的工讀生,他點頭。接著她順利坐上馬鞍,口罩上的雙眼被笑容擠成兩道弧線,教練牽著馬繩,而她緊緊抓著馬鞍上的扶手。我盯著,雙手往口袋裡翻找手機,按下錄影,以及多張的連拍。聽見她的笑聲時,才將視線移回我的手機,按下螢幕鎖定鍵。馬順著一旁的樹繞了個圈,又走回最初的位置,她順利地從馬背上爬下。
「好好玩喔!」
「你開心就好。」
「那你呢?」
那次去找她之後,我們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了,不過每天都有固定時間的通話,因此能大致掌握彼此的生活。我偶爾告訴她,我的目前在新創團隊的工作,工時與我付出的時間似乎不成比例,有時候睡前還在回覆客戶的簡訊,但大多時候,我不會說這麼多話。後來我辭職,搬回臺北老家去,一面打工一面準備公職考試。那段時間除了疫情的干擾,她變得格外忙碌,除了學校還得兼顧工作,我們從一個月見一次面,到兩個月一次,直到半年漸漸成為我們的單位。
距離去馬場那天隔了一年,我才把照片洗出來,附上了祝福的文具店卡片寄給她,她很高興,並與我相約在今晚提早通話,這樣才不至於耽誤彼此的休息時間。打工結束後,我打了視訊電話給她,她的笑容依然令人放心。
「我剛吃完團隊的慶功宴,縣市級的大活動辦起來有夠累。籌備組的幹部們很愛嗆我騎車很慢,你還記得台九限速嗎?」
「70?」
「對!可是我騎50,看到標誌的時候我才會加速,但我都有靠右啦。」
「你超棒的!」
「那你今天在做什麼?」
「打工、吃飯、讀書,看一些好笑的綜藝節目,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情。」
「你這麼說感覺就簡化了很多流程,打工一定有遇見什麼人吧?吃飯吃了什麼呢?讀的內容有沒有什麼值得分享……」
「我比較喜歡聽你說話。」
「我也喜歡聽你分享呀,不只是你單方面的回應,我也想給你一些鼓勵。」
「那我要想一下。」
「反正你很棒,你再怎麼不喜歡自己的生活,我都愛你。」
那天說著她提到某個朋友的事情,一面笑著卻哭了,我總覺得她的神情過於衝突,於是建議她持續去看醫生,穩定服藥。日子過著,我一連兩年都落榜,感覺也沒有繼續準備的必要,拿著頂大的頭銜在臺灣社會混,果然只有剛出社會時比較吃香,結果在這個節骨眼上讀書考試的長才也無力發揮到極致,真是該死。我開始撰寫新的履歷,發現畢業後的這幾年近乎沒有值得說嘴的經歷能夠列上,年表上填滿了大學時光,唯一的工作經歷,卻是在新創公司標榜「某項目執行經理」的頭銜。這頭銜甚至比我媽工作三十多年的職位還高,不過公司規模卻是個位與千位數的對比,真是愧對於號稱企業最愛的母校頭銜。
然後我向她提了「希望緩和關係」的方案,算是一種委婉的分手邀請。原因我也說不清楚,我根本沒有詳細思考原因為何,甚至也認為她是值得走的長遠的對象,耽誤她五年的學生時光我也很遺憾,但算了。我沒有餘力去奉勸她找出病因,她看了再多醫生、吃了再多藥,結果都一樣,反正不關我的事了。看著手機視訊螢幕前的她眼淚無法停止,卻依然鎮定地與我對話。我似乎能預見她未來的無限、可期,以及多數的我不能過問。
「講完這通電話我就想決定要不要分手。」
「不稍微保持一下距離再決定嗎?等我們都冷靜一點之類的……」
「不用。」
02. 她的說詞
紗窗突然鑽進一隻蛾蚋,我把他拍死,然後掛斷電話。
然後我開始哭,並菲認為一切皆無可救藥,而是想哭。傾盡心思刺激淚腺,一面開始查詢接下來去台北工作的住處,也許得多找幾份打工了。蹲坐在臺中租屋處的床邊,被單也被浸入那灘死水裡,整幅畫面看起來非常悲戚,乍看比失戀再慘個千倍、億倍,或兆倍。
不久後我來到臺北。在一次工作結束,大家聚在休息區聊天,帶著青澀與陌生的態度,交換著單薄的自白。我感覺到某雙眼睛在打量著我,是的,我受到一位異性同事的青睞,光是對話的過程就能感受到他的形象──肯定是影視作品的典型渣男──但我也不排斥以此為轉移「失戀情緒」的對象,因此接受他私底下的約會。
於是我們來到某條捷運線底的夜市,天色還亮著,夜市早已營業著許多有趣的吃食,我們選了一家店坐下。我不餓,所以看他吃,雖然在前一段誇下海口,但我伸手握住了口袋裡的防狼噴霧。
「你知道開放式關係嗎?」
「大概理解。但那是建立在雙方極度互信的前提,明白彼此都難免有些慾望,之類的?」
「那你覺得什麼樣的對象,你能接受和他建立這種關係?」
「我不太確定,目前還沒遇過這種人。」
「那我可以嗎?」
這件事已經談論了將近一週,目前我們也才認識兩週。人聲嘈雜,我對話需要不斷放大音量,於是他抓住我的手臂,讓我依他熟知的路線走。
「我們找人少一點的地方,這樣講話比較不傷喉嚨吧。」
「但是這裡看起來人太少了吧?甚至離夜市有一段距離了。」
「反正我吃飽了,你也不餓,」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鑽過兩條巷子,眼前是成排的大樓,我們走到一棟大樓前。右邊是撞球館,左邊是一家價位稍高的餐廳,這一側的大樓每隔兩棟就有一個旅店。他拉著我向大樓裡走,我們站在電梯前,他按下了上樓鍵。
「我想先跟你說,這次我答應和你出門是想和你說清楚,我並沒有打算和你在一起。」
「剛才沿路都太吵了,人很多,我沒辦法好好和你說清楚我對你的想法。我們去安靜一點的地方才可以好好談,可以嗎?」
「找一間人比較少的餐廳或咖啡廳坐著聊也可以,我現在就來Google地圖搜尋一下。」
「我剛才已經找過了,附件沒有適合的地方。」
「等我,我確認一下。」
「你不餓,我也吃飽了。」
電梯門敞開,我的手被他輕輕地拉了兩下,我看向他的眼睛,我不太擅長讀懂人面孔的細微表情。我只能猜,這和犬類在向飼主乞求糧食的眼神有幾分相似,成功勾動了我的同情之心,就賜他食糧吧!我向前踏了兩步,往他的狗碗走近。
門口的招牌已經寫了地點位於五樓。我點亮了從二樓到五樓每一層的按鈕,二樓的門一開,就像巴夫洛夫的鈴鐺一般,我若有似無地感受到狗兒的垂涎。三樓、四樓,最後是五樓,我被這頭興奮地犬拖出電梯門,在智慧無人櫃檯結了帳,我彷彿被牽繩拖著,往他的那只碗奔去。
「我穿著褲子有點不舒服,你介意我只穿內褲嗎?」
「你要換衣服的話,我先背對你,我不想看。」
「這裡很安靜,我覺得我們比較能好好談。」
「我已經好好和你說過非常多次了。」
「還是當面講比較好。」
「我真的沒有打算要跟你在一起。」
「我換好了,你可以轉過來了。」
「我真的沒有要跟你在一起,對不起,謝謝你喜歡我。」
「你可以轉過來了。」
聽見棉被被掀起來又蓋上的聲音,我才轉頭。他的褲子放在一旁的矮櫃上,我找了牆邊書桌的椅子,坐下。
「你可以坐離我近一點,這樣我比較聽得清楚你的聲音,你說話都輕聲細語的。」
「那我這個音量可以嗎?」
「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坐近一點,但我尊重你。」
我伸手摸了口袋裡的噴霧,稍微調整呼吸,觀察一下整個房間,狗與我的距離,以及我與房門的相對位置。心裡判定這裡是最適合有備無患的良地,我才是巴夫洛夫,你就是條狗。
「我覺得你很漂亮,而且很香。」
「謝謝。」
「我喜歡你,可以跟我在一起嗎?」
「我說過滿多次了,不行。」
「你不需要擔心要走很久,我剛才問過你『開放式關係』對吧?我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我還是會繼續去看其他人,你也不用擔心被我限制。」
「不是那個問題,另外我覺得你對開放式關係好像有什麼誤會……不過我真的希望你不要誤會我。」
「一直看著你讓我好不舒服,」他伸手在棉被裡擺弄了,「這裡很脹,好想解決。」
「你介意我去廁所一下嗎?」他沒有等我回答,「還是你要幫我解決?」他從後頭裡放出幾個彆扭的笑聲,斷斷續續地,傳不到我這裡來。他突然掀開棉被,我別過頭,接著聽見他走向廁所,然後帶上了門。
我拾起鑰匙和我的背包,往房門走近。手掌甫按上門把,寒意透過靜電輕巧地刺進心臟,腦中在頃刻間,閃動數個無法快速分析的可能,縱使那些假設很極端。唉,面對任何的蕩婦羞辱,我的確沒有反駁的力氣。剛失戀的女人,與剛認識的男人約會,去了旅店、開了房間。
「你要去哪裡?」
他出來了?我一直自許為這場實驗的操控者呢,真是隻該死的狗。
「我們還沒談好吧?你和我見面,不就是為了談這件事嗎?」
「不過你幾乎不願意聽我說話。」我轉身,定睛看著回到棉被裡的狗。這句話讓他再度露出渴求的神情,彷彿能從棉被裡不自然的弧度,觀察到那正搖尾乞憐的姿態。卻又帶著攻擊性,我真是服了他的這般不屈不撓,作為一介犬類,算是訓練有素了。
「你說話太溫柔了。聲音沒有放出來,你可以坐近一點呀。」他一直手伸出被褥,輕拍了床的邊緣:「來,過來。」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床緣,背對著他坐下,戒備地盯著距離很近的那只手掌。他拉了我的衣角,我轉頭與他平視,太過緊張的情緒使雙頰一熱,又別過頭。
「你害羞的樣子更正。」
我感覺他稍微靠近了我一點,又一點,再一點,感覺就要靠上我的身體。我作勢要起身,他拉著我的衣角:「我想跟你做愛。」
「但我不想。而且我只願意跟穩定關係的對象進行性行為,不好意思。」
「你說的話常常讓我覺得你很陌生,但我們又不是陌生人。」
「但實際上也不是什麼熟人吧?我們才認識多久,兩個禮拜?而且實際上開始密切聯絡,也只是這幾天的事情而已吧。你真的能確定對我的感情是真心的?還是只是衝動下的說……」
「我是認真的。」
我只知道,我百口莫辯。不是這個成語實際意義上的情況,但確實只能這麼形容了,我想過拿噴霧出來攻擊他,但又擔心那真的傷害到他。
也許做個愛他就能放過我了?
「不然我來擲筊。」
我從地上拿起地上的室內拖,他一邊呢喃著話語,一邊從我身後環抱我:
「這就是一個角度,一個機率的問題。我還是希望你能選擇我。」在他說完話的同時,拖鞋也掉到地上,一個聖筊,接著又聖筊,最後是一個笑筊。
「你看,笑筊。」
他將我放倒在床上,然後說道:
「兩個聖筊。」他真的像隻狗一般地舔舐我的脖子,接著吻到臉,而我則是嘗試著推開他:「你是在挑逗我吧。」
我才想起來,這是一個實驗室,這裡只有一個人,以及他的實驗品,兩者間,近乎沒有溝通的餘地。
「你的手機借我一下。」
「好。」
我確認他並沒有錄音及錄影,「我不會錄啦,放心。」我再次敵不過他的力量,被重重地壓進床墊裡,感覺我可能就這麼陷下去了。
我們確實成為了情侶,並且是他所期待的那種單方面的「開放式關係」。接下來短暫的日子裡,除了和他去旅館的時間之外,我們為了許多事情吵架。平時的相處、選擇哪一間店吃飯、工作的方式,甚至就連溝通都沒有任何共識。本來計劃好讓自己轉移失戀的情傷,卻漸漸成為被制約的那一個。
03. 另一個他的說詞
我在交友軟體上把自己的年齡調低了點,遇見了一個很聊得來的女孩,還是個大學生。只要聊得來,我都有機會的吧。
我曾經想過,在30歲之前訂下許多令我和家人們心安的約定。但都已經過了快十年,許多事情還是勉強不來的。
今天,我就要去見那個女孩了。我們昨天才剛認識,但我們之間的默契,讓我漸漸相信緣份。想起我昨天在訊息問起她的感情狀態,她說:「我現在雖然有男朋友,但我就快要和他分手了。」我接著問,「為什麼?個性不合嗎?」
「不全然是。總之有很多複雜的原因,我幾乎很難解釋清楚。」
「那你想要玩具嗎?」
「什麼樣的玩具?我還滿喜歡玩具的😍」
「情趣的那種。」
我接著和她解釋,是因為之前想買給前任,但後來分手了沒有機會用到,現在我也用不到,就索性轉送給她吧。她似乎有些戒備,我很遺憾自己帶給她的困擾。但她竟然願意聽我的解釋,更接受與我共進今日的晚餐。
再30分鐘就能見到她了。我們大多時候以電子郵件溝通,但也有交換Line,看過照片,感覺本人外貌非常符合我的胃口。我提早到了我們相約的地點,並且傳了訊息,撒謊道:「我會10分鐘到,你不用太急喔,路上小心。」接著收到她的回覆,「感謝來信提醒。我會晚15分鐘,要麻煩您稍微等候了,不好意思。」
她出現時,捂著肚子,看起來非常痛苦的樣子。那樣孱弱的身體,一身優雅的長洋裝,自然的妝容,踩著一雙相應的牛津鞋,很美。她用微弱的聲音向我說道:
「對不起,讓你等比較久。不過我想請問你一下,最近的廁所你知道在哪嗎?」
我為她指了路,接著走到她前方,示意要她跟著我走。我在廁所門口來回地踱步,像在躊躇。待她出來,我看她臉上戴上了勉強的笑容,於是我伸手請她攙著我的手臂,她搖頭,說要避嫌。然後我們走著,一瞬間,她倒向牆壁,眉頭撕出數條疼痛的縫。
「我需要找個地方坐著,不好意思,第一次見面就造成你那麼多困擾。」
「小事情。你現在需要藥嗎?我看這附近有藥局,還是我去幫你買點止痛,讓你撐過這段時間……」
「謝謝你,不過我家裡就有藥了,所以等我回家再處理就好了。」
那麼我們今天的約會呢?我沒問。她觀察四周,找到了適合休息的地方,上前去坐在一張長椅上,上半身斜靠在一旁的白牆上,闔上雙眼。我走到她身邊,坐下。
「我有個不情之請。」
「說說看。」
「想請問,方不方便麻煩您載我回到我家,上我能夠先吃我的常備藥物。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很曖昧,但我不是那個意思。另外很抱歉的是,去到我家,也要麻煩您在我租屋處的客廳等我一下。」
「沒問題阿,然後不要那麼畢恭畢敬的啦,講話聽起來文縐縐的。」
「不好意思。」
「說謝謝你就好了。」
於是,我載那個女孩回到了她家。一進了大門,眼前的是一個沙拉區及一個桌椅座位區,她優雅地伸手指著沙發。
「麻煩您在這裡等我,謝謝。」
「可是,這裡沒有門。我還是想要有個密閉空間,還有它的門,這樣我會比較有安全感。」
「但是我不希望……」
「我希望。」
於是,那個女孩領著我上樓。進了她的房間,她從櫃子裡掏出了常備的藥盒,一面思索著什麼似地,一面倒著熱水,然後把一顆普拿疼撥到手上,她咽下的那口水,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響亮。然後她緩緩地爬向那張單人床,平躺著,手邊撈起一隻床上的玩偶,放在腹部的位置,之後再挪移到懷中,緊緊摟著。
「一進來的那個大門,不就是門了?」
我沒有回應,只是看著。她用眼神示意我坐到書桌旁的椅子上,然後微笑,接著闔眼。那一瞬間,猶若勾起我動物的本能,但我克制了,她看起來過分虛弱。靜靜等待的過程裡,我陪她聊了許多事情,就像初見的那次對話一樣,我們總是一來一往地,幾乎沒有間隙。
過了一陣子,她坐起身子。
「我現在比較舒服了,謝謝你陪我回來。」
「這沒什麼啦。看到你好起來我也放心了。」
「你會餓嗎?」
「那你會嗎?我沒有非常餓。」
「我沒有什麼食慾,但總覺得我不能都不進食。這樣子空腹吃藥超不好!」
她的語氣上揚,唇齒間嚼出的字句,聽起來也不那麼生硬了。我掏出手機,按下了相機程式的快門鍵,她頭部稍微傾斜,眼神倏地變得鋒利。
「你在幹嘛?」
「對不起,我覺得妳真的很好看,如果妳貼了假睫毛我會覺得有距離感,但妳真的剛剛好達到那個『女神』的形象,所以好想拍下來。」
「我沒有同意你做這件事情,請你刪除那些照片。」
「對不起。」
紀錄美的事物,似乎也是一種本能,是人的本能?還是走獸的?我不能斷定。總之,我立即備份了,將手機遞給給她檢查,她上下捲動相簿,點了頭,然後躺回床鋪上。
「謝謝你來,和我一起聊天。」
「看到你好起來就好了。」
「現在天色看起來也不早了,你要回家了嗎?」
「你要趕我走?」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擔心愈晚愈……」
「好,我知道,你不用說那麼多,你也知道我們的默契嘛。那我先回去了,下次見!」
再次見面是三天後,地點一樣在她家,那間有門的房間。她說,她成功和前男友分開了。但我能感受到,她隱忍著一個隨時都能被刺開的情緒,只是不清楚,那該說成是哀愁、憤怒還是無奈。不過,她的那份低靡影響到我了:
「妳很難過嗎?」
「對。」
「為什麼要為了他難過?並不是重要的人吧。他陪著你的時間沒有很久,在那種什麼旅店硬逼著你在一起的男生,感覺根本不可信。我自己是男生,我太清楚他的想法了!」
我感覺自己必須收斂一些:「對不起,是我比較失控。但你並不需要當面去找他分手吧?」
「你說的沒錯,但我身上有帶自保的東西。談話的地點,也有刻意選在距離警察局比較近的,我覺得我準備的很周全。」
「周全的話,你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什麼意思?」
「你說你和他分手的那段時間,我撥了很多通電話給你,你沒有接。」
「我不記得我們有交換過手機號碼。」
「有啦,不然我怎麼可能有你的手機。」
「但我沒有你的。」
她端起手機,翻找著聯絡人的紀錄。我抽走她的手機,輸入我的手機號碼。
「有阿。」我把她的手機正面向下,蓋在桌上,她伸手想拿,我下意識把她推開。她被定格般地仰望我,我沒有控制好力道,不小心讓她跌坐在地上,「對不起。」
她坐著許久,我感受到自己脈搏的舒張,這句話縫向下一句的針腳太長,我不禁想破壞:「對不起。」
她起身,從櫃子裡拉出床墊,並在一旁的空間上舖好,放上一套被子及枕頭。
「你要睡床,還是睡這個地上?」
「看你方便。」
「那你睡床。」
「要睡了?」
「關燈吧。」
我在漆黑裡,吸吮著她的香味,那是花一般的香氣,與她髮絲飄散的氛氳雜揉著。如果她是那一朵,那也不能罪怪我此刻的採摘。愈是可愛的東西,我愈想蹂躪,聽她虛弱的叫喊與哀求,感受著生物性的掙扎,只會激起我的本能。
我吸乾了這朵花的蜜,再榨取,再吸乾,直到,「你有吃藥嗎?」沒有的話,我只好澆灌在你的枝葉上。
不過是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