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雲者為雨乎?雨者為雲乎?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敢問何故?
巫咸袑曰:「來!吾語女。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備,監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謂上皇。」
2. 注釋
1. 機緘:機關、關鍵的機制,比喻宇宙運行的內在規律。
2. 九洛之事:指洛書之數,代表天地間的法則與治理之道。
3. 上皇:指至高無上的統治者,也可指最完美的理想統治時代。
4. 噓吸:吐納氣息,比喻風的運動方式。
5. 披拂:形容風的吹拂與流動。
3. 白話文
天是在自己運行嗎?地是在固定的地方不動嗎?日月是在爭奪它們的位置嗎?到底是誰在主持這一切?誰在維繫天地間的秩序?又是誰什麼都不做,卻讓萬物自然而然地運行?難道這一切是因為天地有某種無形的機制,使它們不得不如此運轉嗎?還是說,它們只是無止境地旋轉,根本無法自己停下來?
雲變成了雨,還是雨又變回了雲?到底是誰決定了這一切的變化?是誰無所事事,卻又讓這一切的變化持續發生呢?北方的風起,一會兒向西,一會兒向東,在空中徘徊不定,是誰在吐納氣息,使它變化不定?又是誰什麼都不做,卻讓風四處飄動呢?這些現象,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
巫咸仰天而禱告說:「來!我告訴你。天地之間有六個極點和五種恆常的法則,帝王如果順應這些法則,就能使國家安定繁榮;若違逆這些法則,則會帶來災禍。洛水之數代表著天地的法則,當治理達到完美,德行具備,就能如同光明普照大地,使天下萬民擁戴,這就是所謂的『上皇之道』。」
4. 總結
這段文字表達了對天地運行本質的探問,莊子以疑問句的形式提出宇宙萬物是否有主宰,還是自然而然地運行。他不直接回答,而是透過巫咸的話暗示,宇宙的運行並非人力所能控制,而是遵循某種自然法則。巫咸的回答則帶有政治寓意,認為帝王若能順應天地之道,就能使國家長治久安,否則便會招致混亂。這與莊子的無為而治思想相呼應,強調順應自然、不強行干涉,讓萬物自行發展才是最高明的治理之道。
二、
1. 原文
商太宰蕩問仁於莊子。莊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謂也?」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為不仁?」曰:「請問至仁。」莊子曰:「至仁無親。」
太宰曰:「蕩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以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
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利澤施於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并焉;至富,國財并焉;至願,名譽并焉。是以道不渝。」
2. 注釋
1. 太宰蕩:商朝的官員,負責禮制與政治事務。
2. 郢:楚國的都城,象徵遙遠的目標。
3. 冥山:傳說中的山,此處象徵高遠之境。
4. 至仁無親:最崇高的仁愛是不拘泥於親情,而是超越一切個人關係。
5. 德遺堯、舜:意思是道德高過堯舜,卻不刻意表現。
6. 兼忘天下:連自己與天下都忘卻,達到無我的境界。
7. 國爵并焉:至高的貴位,包含了世俗的爵位與榮耀。
8. 道不渝:真正的道是不會改變的,超越一切世俗的價值。
3. 白話文
商朝的太宰蕩向莊子請教什麼是仁愛。莊子回答:「老虎與狼也是仁的。」太宰蕩不解,問道:「這是什麼意思?」莊子說:「老虎與狼之間,父子會互相關愛,這難道不是仁愛嗎?」
太宰蕩又問:「那什麼是至仁呢?」莊子回答:「至仁就是無親。」
太宰蕩質疑道:「我聽說,如果沒有親情,就不會有愛;沒有愛,也就不會有孝順。那麼說至仁不講孝順,這樣可以嗎?」
莊子解釋說:「不對。至仁的境界是超越的,孝順已經不足以來形容它了。這不是說至仁比孝順還要更孝順,而是說它已經遠遠超越了孝順這個層次。就像一個人往南走到了郢都,回頭北望卻看不到冥山,這是因為他已經離冥山太遠了。同樣的道理,以敬來行孝是容易的,以愛來行孝則較難;以愛來孝順容易,但要忘卻親情則困難;忘卻親情容易,但要讓父母忘記自己則難;讓父母忘記自己容易,但要讓自己與父母都完全無私,並進一步忘卻天下則更難。讓自己忘卻天下容易,但要讓天下所有人都放下對自己的執著,則是最難的。」
「真正偉大的人,不會刻意去模仿堯舜的德行,而是自然而然地使自己的恩澤惠及萬世,而天下卻沒有人察覺他的功德。這樣的人,怎麼會停留在仁義孝順這些小範疇裡呢?孝悌、仁義、忠信、貞廉,這些只是人為勉強修養自己的德行,並不值得過度強調。因此說,最高的尊貴不僅僅是國家的爵位,最高的財富不僅僅是國家的財產,最值得追求的願望也不僅僅是世俗的名譽。唯有真正的道,才是不變的。」
4. 總結
這段對話反映了莊子對「仁」的不同理解。他首先指出,所謂的仁愛並不僅僅存在於人類社會,連虎狼之間也有父子相親的情感,這顛覆了儒家對仁的定義。而當談到「至仁」時,莊子提出了一種更高層次的超越:真正的仁不應該被親情所束縛,而是要達到一種無私、無執的境界。
莊子進一步說明,孝順其實是有限的,它仍然是一種執著,真正的德行應該是自然流露,無需強求。這與儒家重視孝道的觀念形成強烈對比,莊子認為,最高的德行是不執著於個人情感,而是順應天地大道,無為而治。這種思想強調了「道」的絕對性,認為一切世俗的標準,如名譽、財富、仁孝,都是次要的,唯有道是不變的終極真理。
三、
1. 原文
北門成問於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
帝曰:「女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太清。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然後調理四時,太和萬物。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一清一濁,陰陽調和,流光其聲;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其卒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僨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女故懼也。
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阬滿阬;塗郤守神,以物為量。其聲揮綽,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吾止之於有窮,流之於無止。予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於四虛之道,倚於槁梧而吟。目知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虛,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調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於無方,居於窈冥;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不主常聲。世疑之,稽於聖人。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說。故有焱氏為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裏六極。』汝欲聽之而無接焉,而故惑也。
樂也者,始於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
2. 注釋
1. 北門成:黃帝時期的人,向黃帝請教問題。
2. 咸池:傳說中的天樂,象徵至高無上的音樂。
3. 蕩蕩默默:指內心震動,產生迷惘、不知所措的感覺。
4. 徵之以天:以天道來應證音樂的法則。
5. 太清:最純粹、無為的境界。
6. 五德:指仁、義、禮、智、信,或五行之德。
7. 無尾無首:沒有明顯的開始與結束,象徵自然運行的無窮無盡。
8. 形充空虛,乃至委蛇:形體融入虛空,最終達到自然流動的狀態。
9. 無怠之聲:指完全順應自然的音樂,沒有執著與疲憊。
10. 焱氏:傳說中的聖人或樂師,此處代表深知天樂的人。
11. 苞裏六極:充滿天地之間的六個方位(東、西、南、北、上、下)。
12. 道可載而與之俱:指最終能夠通達於道,與大道同行。
3. 白話文
北門成向黃帝請教:「陛下在洞庭之野演奏咸池之樂,我剛開始聽時感到震驚害怕,再聽時則覺得迷茫怠惰,最後聽著聽著,內心陷入困惑,覺得浩渺無邊、靜默難言,竟然失去了自我。」
黃帝說:「你的感受正是如此!我的音樂,先以人事為基礎,再與天道相應,遵循禮義來實行,並建立於最純粹的境界。真正的至樂,必須先合乎人事,順應天地運行,實踐五德,最終符合自然法則。這樣才能調和四季,使萬物共生。四時交替,萬物循環生長;一盛一衰,文明與武力相互輝映;一清一濁,陰陽調和,音樂因此流轉光輝。當蟄伏的昆蟲開始活動,我以雷霆震驚它們;這音樂沒有明顯的開始與結束,生與死、起與落不斷循環,它的常理是無窮的,但每一刻都無法預測。所以你會感到恐懼。」
「接著,我以陰陽和諧為基礎,以日月的光明來照耀它;這音樂的聲音可長可短,可柔可剛;它不拘泥於固定的形式,而是變化多端。它能夠填滿山谷,也能充滿深淵,流動之處,萬物自有規律。它的聲音悠揚而飄逸,其意境深遠而光明。因此,鬼神能夠安守幽靜,日月星辰各自運行。我讓它在有限中停止,又使它無窮流轉。我試圖思考它卻無法完全理解,試圖看見它卻無法捕捉,試圖追尋它卻無法趕上。我只能站在天地四方的虛無之道上,倚著枯木吟唱。我的眼睛無法看見它的極限,力量無法追逐它,我終究無法企及。當形體融入虛空,達到隨順自然的境界時,你便會因為這種流動感而生出怠惰之心。」
「最後,我演奏無怠之聲,以自然法則來調和它,使它如同萬物共生,森林中的樂聲無形無象;它的律動自在,不受束縛,幽深而寂靜。它不受時間空間的限制,隨機而行,既不像生,也不像死,既不像實體,也不像榮耀。它四處流動,不拘於固定的音調。世人對此感到疑惑,只能求助於聖人來解釋。聖人能夠通達萬物的本質,順應天命運行。真正的天樂,不是靠言語表達,而是能夠讓內心得到領悟和喜悅。因此,焱氏曾為此作頌:『聽之無聲,視之無形,卻充滿天地,涵蓋六方。』你想要捕捉這音樂,卻無法真正接觸它,所以才會感到困惑。」
「音樂的體驗,開始時讓人感到恐懼,恐懼會引發敬畏;然後會使人懶散,懶散則使人逃避;最終讓人陷入困惑,困惑則使人愚昧;然而,正因為愚昧,人才能最終通達大道,與道同行。」
4. 總結
這段話以音樂為比喻,闡述了天地大道的運行與人對它的感受過程。黃帝認為,真正的「至樂」不只是人間的音樂,而是順應天地萬物的節奏,與自然法則契合的存在。這種樂超越了人間的禮樂規範,不僅影響人心,也調和陰陽、運行四季。
人的體驗會經歷恐懼、懶散、困惑,最終才能進入無我的境界,與大道融合。這說明了修行的過程,即從感官的震撼開始,逐漸拋棄執著,最終達到天人合一的狀態。這種思想體現了莊子「無為而治」與「道法自然」的哲學觀念。
四、
1. 原文
孔子西遊於衛。顏淵問師金,曰:「以夫子之行為奚如?」師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窮哉!」顏淵曰:「何也?」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尸祝齊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遊居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聚弟子游居寢臥其下。故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是非其夢邪?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眯邪?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沒世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應物而不窮者也。
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
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齕齧挽裂,盡去而後慊。觀古今之異,猶猨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醜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2. 注釋
1. 西遊於衛:孔子向西遊歷至衛國。
2. 師金:道家人物,為隱士或賢者。
3. 夫子:指孔子。
4. 芻狗:用草紮成的狗,古代祭祀時用完即棄。
5. 篋衍:精美的竹箱。
6. 巾以文繡:用繡花布包裹。
7. 尸祝:祭祀主持人。
8. 齊戒:潔淨身心,準備祭祀。
9. 夢、眯:比喻孔子對舊禮法的執著,使自己受困。
10. 蘄(求)行周於魯:希望在魯國推行周禮。
11. 桔槔:汲水的杠桿裝置,象徵順應環境。
12. 三皇、五帝:上古聖王,代表不同的治國模式。
13. 猨狙:猿猴。
14. 周公之服:周公的衣服,比喻禮制。
15. 西施病心而矉:西施心痛時皺眉,卻被誤認為美態。
3. 白話文
孔子向西方遊歷到衛國,顏淵問師金:「你怎麼看孔子的行為?」師金嘆道:「可惜啊,孔子恐怕要困窮一生了!」顏淵問:「為什麼?」師金說:「祭祀前,人們會把芻狗放在華麗的盒子裡,用繡花布包裝,祭祀者虔誠對待它。但祭祀後,它就被人踐踏,甚至拿來當柴燒。難道還要把它重新包裝,供奉在身旁嗎?這樣做的人,晚上必定會做惡夢,甚至被噩夢驚醒。
現在孔子也在做相同的事,他將先王的舊禮法視為至寶,日夜與弟子討論,結果卻是到宋國被砍樹、在衛國被驅逐、在商、周流浪,這難道不是他的夢境嗎?被圍困在陳、蔡之間,七天無法生火做飯,與死亡為鄰,這不就是他噩夢的體現嗎?
水上行走,當然要用船;陸地行走,則應該用車。如果硬要把船推到陸地上行駛,那永遠無法成功。古代與現在,就像水與陸的區別;周禮與魯國,猶如舟車各異。現在孔子想要在魯國復興周禮,就像推船上陸一樣,勞而無功,最終必然受災。
你可曾見過桔槔嗎?拉起時它向下,放開時它向上。這裝置是人們操作的,而不是它主動控制人,因此它順應變化,沒有過錯。三皇、五帝的禮法,不是強調一致,而是強調治理。就像柤梨、橘柚,雖然味道不同,但都能食用。
禮制應隨時代變化。就像把猴子強行穿上周公的衣服,它一定會撕爛才會安心。古今差異,就像猴子與周公的差別。西施心臟疼痛而皺眉,她的鄉人看到後認為很美,於是回家後也學她皺眉。富人看到後緊閉大門不敢出來,窮人則帶著家人逃離。這些人只知道皺眉美麗,卻不明白為什麼皺眉會美。可惜啊,孔子真是困窮了!」
4. 總結
這段文字通過師金之口,批評孔子固守舊禮、不合時宜的行為。師金認為,時代變遷,禮法應當隨時調整,不能拘泥於過去。他用「芻狗」、「推舟於陸」、「猴穿周公衣」等比喻,表達對孔子復興周禮的否定。他認為真正的智慧應該順應變化,而不是執著於過時的制度。這體現了莊子的思想,即「應物而不窮」,強調適應變化、順應自然,而非死守禮法。
五、
1. 原文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數,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
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佗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覯而多責。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託宿於義,以遊逍遙之虛,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遊。
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闚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為不然者,天門弗開矣。」
2. 注釋
1.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孔子當時五十一歲。
2. 南之沛:前往沛地,今江蘇沛縣一帶。
3. 老聃:即老子,姓李名耳,字聃,道家創始人之一。
4. 度數:指禮法制度。
5. 陰陽:指陰陽五行學說。
6. 中無主而不止:內心無主見則不安定。
7. 外無正而不行:外無準則則行事無法通達。
8. 聖人不出:內心充實則不依賴外物。
9. 聖人不隱:內心無虛則不需逃避現實。
10. 名,公器也:名聲是公共資源,不應私自佔有。
11. 蘧廬:短暫停留的住所,比喻仁義只是暫時依靠的手段。
12. 逍遙之虛:無拘無束的境界。
13. 苟簡之田:簡樸的生活方式。
14. 不貸之圃:不依賴外物的立足點。
15. 采真之遊:求取真道的修行。
16. 親權者,不能與人柄:執掌權力的人難以將權柄讓給他人。
17. 操之則慄,舍之則悲:掌權時擔憂,失權時悲傷。
18. 怨、恩、取、與、諫、教、生、殺:政治治理的八種手段。
19. 循大變無所湮:順應時勢變化而不被湮滅。
20. 天門弗開:心中執著則無法通達大道。
3. 白話文
孔子五十一歲時,仍未能領悟大道,於是向南前往沛地,拜訪老子。老子問:「你來了嗎?我聽說你是北方的賢者,你已經得道了嗎?」孔子回答:「尚未得道。」老子又問:「你從何處尋求大道?」孔子說:「我從度數中尋求了五年,但仍未得道。」老子再問:「那你又從何處尋找?」孔子答:「我從陰陽學說中尋求了十二年,仍然未得。」
老子說:「如果道可以獻給別人,那麼世人一定會獻給國君;如果道可以傳授,那麼一定會傳給父母;如果道可以講明,那麼兄弟之間必定互相告知;如果道可以傳承,那麼一定會留給子孫。然而道之所以無法如此,是因為內心沒有主見則無法安定,外在沒有準則則無法行事。真正的聖人,不依賴外在的事物,也不隱藏自身的智慧。
名聲是公器,不可過分追求。仁義只是古代聖王暫時依靠的方式,就像旅途中短暫借宿的小屋,只能暫住一晚,不能長久停留,若長住便會受到責難。古代真正得道之人,借仁義為途徑,短暫依靠,但最終追求逍遙無為的境界,過著簡單自然的生活,立足於不依賴外物的環境。逍遙即無為,苟簡即簡單易養,不貸即不依賴外界。古人稱此為『採真之遊』,即追求真道的生活方式。
凡是以財富為重者,無法讓出俸祿;以名聲為重者,無法放棄聲望;親掌權力者,無法將權力讓給他人。執掌時戰戰兢兢,失去時又痛苦不已,卻不知如何自省,這樣的人,便是天譴之人。怨恨、恩惠、索取、施與、勸諫、教育、生殺,這八者是治理世道的工具,唯有順應大變而不被困住的人,才能真正掌握這些工具。因此,道即是正直。若心中執著於世俗,則無法開啟天門,領悟大道。」
4. 總結
這段話描述了孔子向老子求道的情景。孔子在禮法和陰陽學說中尋求大道,但仍未能領悟。老子則點出,道並非可直接教授、傳授之物,而是須從內心領悟,不能執著於名利、權勢和仁義,而應該順應自然變化,達到「無為」的境界。他認為,執著於名利、財富、權力,只會讓人痛苦不安,無法通達大道。最終,老子強調,唯有順應變化、摒除執念,才能真正掌握人生與治理之道。這充分體現了道家的核心思想,即無為而治、順應自然、內求而不外求。
六、
1. 原文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穅眯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朴,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歸哉?」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嗋,予又何規老聃哉!」
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動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
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予年運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子貢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係聲名一也。而先生獨以為非聖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
老聃曰:「小子少進!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憯於蠣蠆之尾,鮮規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為聖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
子貢蹴蹴然立不安。
2. 注釋
1. 播穅眯目:穀殼飛入眼中,使人視線模糊。
2. 蚊虻噆膚:蚊蟲叮咬皮膚,使人徹夜難眠。
3. 憯然:痛苦不安的樣子。
4. 建鼓:大鼓。
5. 負建鼓而求亡子:意指到處張揚、尋找失去的東西,形容孔子高調推崇仁義。
6. 黑白之朴:指天生的純粹本質,不需外加修飾。
7. 相濡以沫:比喻在困境中彼此扶持。
8. 相忘於江湖:比喻順應自然,無拘無束。
9. 尸居而龍見:表面上像屍體一般靜止,實則蘊含龍一般的變化。
10. 雷聲而淵默:行事如雷霆般迅猛,但內心深沉如深淵。
11. 三王五帝:指古代傳說中的聖王,三王為夏禹、商湯、周文王;五帝為黃帝、顓頊、帝嚳、堯、舜。
12. 儒、墨皆起:指儒家與墨家在社會動盪中興起。
3. 白話文
孔子拜訪老子,與他談論仁義。老子說:「像是穀殼飛入眼中,就讓人看不清四方;蚊蟲叮咬皮膚,就會讓人整夜無法入睡。仁義這種東西讓我內心痛苦,世上沒有比這更混亂的了。你應當讓天下回歸純樸,不要過於執著於仁義的名聲,而應該順應自然,整合德行,為何還要像背著大鼓四處尋找失去的孩子一樣急切呢?
白鶴不需要天天洗澡,它依然潔白;烏鴉不需要天天染黑,它依然黑亮。黑與白的天生本質,不值得特意去區分;名聲與榮譽,也不應作為衡量的標準。泉水乾涸時,魚兒困在陸地上,彼此噴吐口水來滋潤對方,但這種互相扶持的方式,遠不如在江湖中自由自在地生活。」
孔子聽完後回到家,沉默了三天沒有說話。弟子問:「老師見了老子,有什麼收穫嗎?」孔子說:「我今天才真正見識到什麼是龍。龍能聚合成完整的形體,也能分散成千變萬化,它乘著雲氣,調和陰陽。我張開嘴卻無法言說,我還能對老子有什麼批評呢?」
子貢問:「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嗎?外在沉靜如深淵,內在卻變化如雷鳴,行事如天地般運轉。我可以見識見識嗎?」於是子貢也去拜訪老子。
老子當時正要坐堂,微微回應道:「我的年歲已高,你想要對我有什麼勸告呢?」子貢說:「三王五帝治理天下的方法雖然不同,但都留下了美名。為什麼先生您獨獨認為他們不是聖人呢?」
老子說:「年輕人,你慢點!你為何說他們不同?」子貢回答:「堯把天下禪讓給舜,舜又傳給禹。禹靠勞力治國,商湯則以武力征服,周文王順從紂王不敢違抗,周武王則推翻紂王不肯順服,所以說他們的方式不同。」
老子說:「年輕人,你聽我說說三皇五帝的治世吧。黃帝讓人民的心變得統一,所以人民的父母去世,他們也不會哭泣,卻沒人覺得不對。堯讓人民注重親情,所以如果有人為了親人而報仇殺人,大家也不會認為錯誤。舜讓人民競爭,結果婦女懷胎十個月生下孩子,孩子五個月就能說話,還沒到幼年就夭折了。禹讓人民變革,結果人心分離,戰爭頻發,殺盜賊變得合理,世人開始各自為政,天下陷入混亂,儒家與墨家因此興起。」
「所以說,三皇五帝表面上是在治理天下,實際上卻讓天下更加混亂。他們的聰明才智,使日月的光輝失去作用,四季的變化變得混亂。他們的智慧比毒蛇的尾巴還危險,比猛獸還不安定,使得世人無法安生,但卻自以為聖人,難道不可恥嗎?他們簡直無恥至極!」
子貢聽完,感到非常不安,站立不穩。
4. 總結
這段話表達了老子對儒家仁義道德的批評,認為真正的道應該是順應自然,不應執著於人為的規範與名聲,這也體現了道家的無為而治思想。
七、
1. 原文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豈履哉!夫白鶂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類自為雌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其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魚傅沫,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2. 注釋
1. 孔子:即孔丘,儒家學派的創始人。
2. 老聃:即老子,姓李名耳,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
3. 六經:《詩經》、《書經》、《禮記》、《樂經》、《易經》、《春秋》,為儒家經典。
4. 先王之陳跡:指先王所遺留下來的制度與文化。
5. 迹:指過去的遺跡、足跡。
6. 風化:自然界的變化與演化,引申為道法自然的變化之理。
7. 性不可易:本性不可輕易改變。
8. 命不可變:人的命運不可隨意改變。
9. 時不可止:時間無法停止。
10. 道不可壅:大道無法阻塞。
11. 烏鵲孺:比喻自然界的生物依本性生長,不受干涉。
12. 魚傅沫:指魚群在水中自然產生泡沫,象徵自然的生滅與循環。
13. 細要者化:細微的變化也能產生影響。
14. 不與化為人:不順應自然變化,就無法影響他人。
3. 白話文
孔子對老子說:「我研究《詩經》、《書經》、《禮記》、《樂經》、《易經》和《春秋》這六部經典已經很久了,自認為已經完全掌握它們的原理。我根據七十二位君主的經歷,論述先王的治國之道,試圖闡明周公與召公的足跡,但至今仍沒有君主採納我的學說。哎!讓人明白道理實在太難了,闡明大道更是困難啊!」
老子回答:「慶幸你沒遇到治世的明君!六經只是先王留下的痕跡,難道這些痕跡就是道嗎?你所談的,不過是舊跡罷了。足跡是腳踩出來的,但足跡本身並不是行走。白鶂相視不動,但仍能隨風而化;蟲類的雄性在上風鳴叫,雌性在下風回應,這便是風化。生物自有其陰陽配合,因此才能隨風而變化。人的本性不能輕易改變,命運不可隨意更動,時光不能停止,大道更不可能被阻塞。得道之人,無論環境如何,都能保持本心;失道之人,無論環境如何,都會迷失。」
孔子過了三個月後,再次來見老子,說:「我終於明白了!烏鵲自然哺育幼雛,魚在水中自然吐出泡沫,微小的變化也能影響整體。有些兄弟雖然年幼,卻讓哥哥為之哀哭。我長久以來沒有順應變化做人,不懂得與時俱進,怎麼能夠改變他人呢?」老子點頭說:「對,你終於領悟了。」
4. 總結
這段對話展現了孔子與老子思想的分歧。孔子執著於六經與先王的制度,認為這是治理天下的根本,但老子則認為這些只是過去的遺跡,不是真正的「道」。老子強調「道」是自然變化的規律,不能拘泥於過去的教條,而應該順應自然,隨時變化。孔子在經過反思後,理解到應當順應變化,才能真正影響他人,這也與道家的「無為而治」相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