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原文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
人大喜邪,毗於陽;大怒邪,毗於陰。陰陽並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於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而後有盜蹠、曾、史之行。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2. 注釋
1. 在宥天下:任由天下自然發展,而不加以人為干涉與約束。在宥,自由寬容之意。
2. 淫:過度、超越本性。
3. 遷:改變、變動。
4. 有:通「又」。
5. 恬:安靜、平和。
6. 瘁瘁焉:形容勞累困頓的樣子。
7. 愉:愉快、舒暢。
8. 毗:偏向、依附。
9. 四時不至:指人體因陰陽失衡,無法適應四季的變化,導致身體失調。
10. 不自得:無法安於自身本性。
11. 中道不成章:指做事半途而廢。「章」可指成就、完成。
12. 喬詰:驕傲自大。卓鷙:孤高剛烈,行為兇猛。
13. 盜蹠、曾、史:指盜跖(傳說中的盜賊)、曾參、史鰌,三人行為各異,象徵社會行為的極端變化。
14. 舉:盡、全部。
15. 匈匈焉:形容紛亂嘈雜的樣子。
3. 白話文
只聽說過讓天下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卻沒聽說過要去刻意治理天下的。所謂「讓人自由」,是擔心人們過度放縱本性;所謂「寬容」,則是擔心人們改變根本的德行。只要天下的人不過度放縱本性,也不改變德行,還需要什麼治理天下呢?
當年堯治理天下,使天下人興高采烈、放任本性,這其實並不算安然平靜;而桀治理天下,使天下人疲憊困苦,無法順遂自己的本性,這也不算真正的愉快。不安靜、不愉悅,都違背了「德」。而違背「德」的事,又怎麼可能長久存在呢?這在天下是不可能的。
人如果過於歡樂,就會過度傾向陽的一面;如果過於憤怒,則會偏向陰的一面。一旦陰陽失衡,四時就無法正常運行,寒暑變化失常,最終反而會傷害人自身的身體。當人喜怒無常,居無定所,思維混亂,行動也難以堅持到底,天下就會變得驕傲自大、孤高暴戾,最終產生像盜跖、曾參、史鰌那樣極端的行為模式。
因此,即便舉全天下的資源來獎勵善人,也無法完全勸善;即便動用天下的力量來懲罰惡人,也無法完全禁止惡行。如此看來,天下之大,卻竟然不夠用來執行賞罰。從夏、商、周三代以後,人們便終日忙於賞善罰惡,亂哄哄地以此為政事的中心,又哪還有餘暇去安頓自己的天性和生命本質呢?
4. 總結
這段話批判了統治者過度干涉人民生活的治理方式,認為真正理想的治國之道應該是順應自然,讓人民安於本性,而不是透過強制性的賞罰來維持秩序。莊子指出,過度的賞罰反而會導致陰陽失衡,使天下陷入混亂,最終無法長久維持社會的穩定。因此,治理天下的關鍵不在於懲惡揚善,而在於讓人們自然地保持自身的本性與德行,回歸「道」的和諧狀態。
二、
1. 原文
而且說明邪,是淫於色也;說聰邪,是淫於聲也;說仁邪,是亂於德也;說義邪,是悖於理也;說禮邪,是相於技也;說樂邪,是相於淫也;說聖邪,是相於藝也;說知邪,是相於疵也。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亂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直過也而去之邪!乃齊戒以言之,跪坐以進之,鼓歌以舞之,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曰:「貴以身為天下,則可以託天下;愛以身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2. 注釋
1. 說:同「悅」,意指喜好、追求。
2. 淫:過度沉迷、迷亂。
3. 悖於理:違背自然之理。悖,違背。
4. 相:助長、推動。
5. 藝:技藝、才藝。
6. 疵:瑕疵、毛病。
7. 之八者:此八者,指「色、聲、仁、義、禮、樂、聖、知」。
8. 脔卷:形容不舒展,受到束縛。
9. 獊囊:形容紛亂、煩擾的狀態。
10. 直:僅僅、只是。
11. 過:過錯,這裡作動詞,指視為錯誤。
12. 去:捨棄、拋棄。
13. 齊:通「齋」,指齋戒。
14. 臨蒞天下:治理天下。臨蒞,擔任統治者。
15. 託:託付。
16. 寄:同「託」,寄託。
17. 五藏:通「五臟」,指人體內的五臟,也象徵人的五種本性(仁、義、禮、智、信)。
18. 擢:顯示、炫耀。
19. 尸居:寂靜無為的狀態。
20. 龍見:指神妙顯現,如龍之現形。
21. 淵默:如深淵般沉靜。
22. 雷聲:指蘊藏著強大的力量,如雷鳴般震撼。
23. 神動而天隨:精神一動,天道便隨之運行。
24. 炊累:比喻萬物自然而動,如塵埃飄動一般。
3. 白話文
至於說喜愛視覺敏銳的人,會沉迷於色彩;喜愛聽覺靈敏的人,會沉迷於聲音;推崇仁德的人,反而會擾亂德行;推崇義理的人,則會違背自然之理;倡導禮儀的人,會助長繁瑣的技巧;推崇音樂的人,則會滋長淫逸之風;崇尚聖人,反而會沉溺於技藝;推崇智慧,則會變成吹毛求疵。如果天下人能夠安於自己的性命本性,這八種事物可有可無,並不影響什麼;但如果天下人無法安於自己的性命本性,這八種事物便會變得紛亂煩擾,最終導致天下大亂。然而,天下人卻反而推崇並珍視這些事物,這真是天下人最深的迷惑啊!他們不但沒有視之為錯誤加以捨棄,反而虔誠齋戒來談論這些事物,恭敬地跪坐傳授,甚至敲鼓歌唱、翩翩起舞來讚頌它們。我能怎麼辦呢?
因此,君子如果不得已必須治理天下,最好的方式就是無為而治。只有無為,才能讓人們安於自己的性命與本性。所以說:「珍視自己的生命,才能夠託付天下;愛惜自己的生命,才能夠管理天下。」因此,君子如果能夠不放縱自己的五臟本性,不刻意炫耀自己的聰明才智,則他雖靜如尸坐,卻能如龍般神妙顯現;雖沉默不語,卻蘊藏著如雷鳴般的力量;精神一動,則天道自然隨之運行;他從容無為,萬物便如塵埃一般自然流轉。我又何必去費心治理天下呢?
4. 總結
這段話批判了世人對於「仁、義、禮、樂、聖、智」等價值的過度推崇,認為這些都是人為的造作,反而會擾亂天下的自然秩序。莊子主張,真正的治理之道應該是無為而治,讓人民順應本性、自然發展,而不是透過外在的道德、禮儀或智慧來強行干預。君子應當保持內心的純粹,不過度炫耀才華,也不刻意操控萬物,而應該以順應自然的方式來影響世界,達到「道」的最高境界。
三、
1. 原文
崔瞿問於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
老聃曰:「女慎,無攖人心。人心排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強。廉劌彫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縣而天。僨驕而不可繫者,其唯人心乎!
「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於是放讙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峗,流共工於幽都,此不勝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蹠,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於是乎鋸制焉,繩墨殺焉,椎鑿決焉。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巖之下,而萬乘之君憂栗乎廟堂之上。
「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噫,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蹠嚆矢也!故曰:‘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
2. 注釋
1. 崔瞿:莊子虛構的人物。老聃:道家創始人老子。
2. 藏:「臧」字之誤。臧,善。使動用法,意指讓人心向善。
3. 攖:擾亂。
4. 「人心」句:人心受到壓抑就消沉,被推動就高舉。
5. 「上下」句:形容心志忽上忽下,如同被囚禁、殺戮。
6. 淖約:柔弱的樣子。柔:屈從。強:同「強」。
7. 廉劌彫琢:形容一個人在精神上飽受折磨。廉,棱角。劌,割傷。《老子》第五十八章:「廉而不劌。」
8. 「其疾」句:它的速度極快,片刻之間就能來往於四海之外。俛,同「俯」。撫,觸及。
9. 淵而靜:深淵般的靜默。
10. 縣而天:懸浮於天。縣,通「懸」。
11. 僨:驕矜。不可繫:無法約束。
12. 胈:股上細毛。
13. 天下之形:天下人的形體。
14. 矜:盛。規:建立。
15. 放:放逐。讙兜傳說是帝鴻氏之子,共工的同黨,與其聯合反對堯。崇山:在湖南張家界市西南。
16. 投:流放。三苗:古國名,據說在洞庭湖與彭蠡湖之間,其國君為縉雲氏之子,名饕餮。三峗:在甘肅敦煌,一說在甘肅岷山西南。
17. 共工:堯的反對者。幽都:幽州,故址在今北京密雲區境內。
18. 施:延續。三王:夏、商、周的君王。駭:驚擾。
19. 否:惡。
20. 誕:荒誕。譏:譏諷。
21. 爛漫:如烈火焚燒,如洪水氾濫,比喻混亂無序。
22. 求竭:即今之「糾葛」。
23. 鋸:與「斤」通,大斧。
24. 繩墨:法度。此句意指依法律殺人。
25. 椎鑿:穿鑿木孔的工具。比喻君主用禮法管理人民,如同木工用工具加工木材。
26. 脊脊:通「藉藉」,互相踐踏、欺壓。
27. 嵁巖:深山巖洞。
28. 殊:身首異處。相枕:指屍體交疊。
29. 桁楊:綁在腳和頸上的刑具。相推:在道路上推擠,比喻受刑人眾多。
30. 離跂:踮腳。攘臂:舉臂。桎:腳鐐。梏:手銬。
31. 椄槢:連接桎梏兩孔的木梁。
32. 鑿枘:凿為木孔,枘為入孔之榫頭。木孔與榫頭契合,桎梏才能牢固。
33. 嚆矢:響箭。發射時聲音先至,比喻為事物的開端、先兆。
3. 白話文
崔瞿問老子:「如果不治理天下,要怎麼讓人心向善呢?」
老子回答:「你要謹慎,千萬不要擾亂人心。人心受到壓抑就會低落,被推動則會高漲。心志的低落與高漲就像是被囚禁或殺戮,溫柔可以軟化剛強。當一個人精神飽受折磨時,他的內心也將如火燒炙,如寒冰凍結,受盡煎熬。人心變化極快,轉瞬之間就能馳騁四海。當它靜止時深沉如淵,當它激動時則懸浮於天際。最為驕矜、不受約束的,就是人心啊!
「當年黃帝開始用仁義來攖動人心,結果使得後來的堯、舜為了治理天下,操勞得雙腿上的汗毛都被磨光。他們為了讓天下百姓安身立命,煩惱於仁義,煞費苦心地制定法令制度,然而仍無法完全治理好天下。最後,堯不得不流放兜於崇山,將三苗放逐到三峗,把共工流放至幽都,但即便如此,天下仍未安定。到了夏、商、周三代,天下更是大亂。下有暴君桀與盜賊蹠,上有曾參與史魚,儒家與墨家興起,各種學派相互爭論,喜怒互相猜疑,愚笨與聰慧者互相欺瞞,善惡相互指責,真假互相譏諷,天下因此衰敗。這一切,都是因為擾亂了人心!因此,真正的賢者隱居深山,而國君卻在朝堂上憂心忡忡。」
4. 總結
這段話批判了統治者試圖用仁義來治理人心,最終卻引發混亂的現象,並提出「絕聖棄知」的理念,認為唯有放棄聖賢與智巧,天下才能真正大治。
四、
1. 原文
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山,故往見之,曰:「我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群生,為之奈何?」
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自而治天下,雲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哉!」
2. 注釋
1 廣成子:莊子虛擬的寓言人物。空同:亦為莊子虛擬的山名。
2 吾子:敬稱,相當於先生您。
3 官陰陽:調和陰陽。官,通「管」。
4 遂:成就。群生:各種生物。
5 而:你。物之質:萬物的本質。
6 物之殘:萬物的渣滓。
7 族:聚集。
8 荒:昏暗。
9 佞人:智巧之人。翦翦:狹隘的樣子。
3. 白話文
黃帝做天子十九年後,政令通行天下,聽說廣成子隱居在空同山上,特地前往拜見,說:「我聽說先生您的境界已達至道,冒昧地向您請教至道的精髓。我想用至道的精華,使五穀豐登,以養育萬民。我還想調和陰陽,以成就萬物,應當如何實施?」
廣成子回答:「你所問的,是萬物的本質;但你所管轄的,卻只是萬物的殘渣。自從你開始治理天下後,雲氣還未聚集就降下大雨,草木還未枯黃就已經凋零,日月的光輝變得越來越昏暗。而你這樣一個自作聰明但心胸狹隘的人,又怎麼配得上談論至道呢?」
4. 總結
這段話反映了道家「無為而治」的思想。黃帝希望掌握至道來治理天下,使五穀豐登、萬物生長,然而廣成子卻批評他過度干涉,違背了自然規律,導致天地失序。廣成子認為,黃帝所關心的只是表面的管理,而非真正的「道」。道家認為,人為的治理往往適得其反,只有順應自然,萬物才能自行發展,這也呼應了《老子》中「聖人無為而治」的思想。
五、
1. 原文
黃帝退,捐天下,築特室,席白茅,閒居三月,復往邀之。
廣成子南首而臥,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再拜稽首而問曰:「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
廣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問乎!來!吾語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汝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汝內,閉汝外,多知為敗。我為汝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也;為汝入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守汝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
2. 注釋
1 捐:放棄。
2 特室:獨居的房子。
3 席:鋪、墊。白茅:白色茅草。古人祭祀時在祭器下墊白茅,以示潔淨恭謹。
4 邀:通「要」,求。
5 順下風:即甘拜下風之意,表示謙恭。膝行:跪著用膝蓋前行。
6 稽首:磕頭到地。下風、膝行、稽首,都表示極大的尊重。
7 蹶然:迅速。
8 窈窈冥冥:深不可測。
9 昏昏默默:看不見聽不到的狀態。
10 形:形體。自正:自然正常,即健康。
11 精:精神。
12 內:內心活動。外:感官,言行。
13 多知:好智。
14 遂:達到。莊子認為大明之上與至陽之原是天地、大道之一極,而另一極是窈冥之門和至陰之原。
15 天地有官:天地各有所管。
16 陰陽有藏:陰陽各有所藏。
17 一:大道。和:調和。
3. 白話文
黃帝回去後,放棄治理天下的政事,蓋了一間獨居的屋子,地上鋪著白茅,在裡面閒居了三個月後,又前去請教。
廣成子頭朝南邊躺著,黃帝從下風跪行向前,行禮磕頭後問道:「我聽說先生的境界已達至道,冒昧請教,如何修身才能長久?」
廣成子立刻起身說道:「你的問題問得很好!來,我告訴你至道。至道的根本,幽深莫測;至道的極致,難以捉摸。無需用眼去看,也不必用耳去聽,內心保持寧靜,身體自然端正健康。必須寂靜清明,不讓身體勞累,不讓精神動盪,這樣才能長生。眼不亂視,耳不妄聽,心不多想,你的精神便能守住形體,形體也就能長生了。保持內心的清靜,隔絕外界的干擾,知道得越多,反而更容易失敗。我幫你達到大明的境界,進入至陽的根源;也幫你踏入窈冥之門,抵達至陰的本源。天地各司其職,陰陽各有歸藏,謹慎守護你的身心,萬物將自然茁壯。我遵循大道,使身心處於陰陽調和的境界,因此我修身養性已有一千兩百年了,而我的形體從未衰老。」
4. 總結
這段話闡述了道家養生與長生的思想,強調「無為」與「清靜」的修行方式。黃帝向廣成子請教長生之道,廣成子則教導他放下執念,屏蔽外界干擾,讓身心回歸自然之道。道家的長生法並非刻意追求不死,而是順應陰陽變化,保持內外平衡,從而達到延年益壽的境界。這種思想與《道德經》中的「致虛極,守靜篤」理念一致,主張以靜制動,以少為多,最終達到身心不衰的理想狀態。
六、
1. 原文
黃帝再拜稽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
廣成子曰:「來!余語汝。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為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為有極。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為土。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故余將去汝,入無窮之門,以游無極之野。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當我,縵乎!遠我,昏乎!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
2. 注釋
1 「廣成子之謂天矣」:廣成子可謂與天合一了。
2 極:極限。
3 皇:上古時代人心淳樸,稱「皇」;後世人心浮躁,稱「王」,因此「王」不及「皇」。
4 「上見光而下為土」:活著時在地上見光明,死後歸於塵土,與動物無異。
5 百昌:萬物。
6 無窮之門:至道境界的入口。無極之野:大道在時空上皆無限廣闊。
7 參光:共同放射光明。
8 縵:同「昏」,迷茫、渾沌。
3. 白話文
黃帝再次伏地磕頭說:「廣成子真可謂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了!」
廣成子說:「過來,我告訴你。至道是沒有窮盡的,而人卻以為它有終點;至道是無法測度的,而人卻以為它有極限。得到我的道者,可以成為皇者,甚至為王;失去我的道者,活著時雖見光明,但死後只是一抔黃土,與動物無異。如今萬物皆生於土,最終亦歸於土。因此,我將離開你,進入無窮之門,在無極之境遨遊。我與日月並放光輝,我與天地同存共長。順應大道的人,能清楚地看到我的道;遠離大道的人,則陷入渾沌迷茫。世人終將死去,而我卻能超脫生死,長存不滅!」
4. 總結
這段話表達了道家的長生與超越生死的理念。廣成子向黃帝闡述「至道無窮」,而凡人卻認為天地萬物皆有終點,這是因為世人未能參透大道的本質。他認為,掌握大道之人可成皇成王,未得大道者則終歸塵土,難逃生死輪迴。廣成子更進一步表示自己即將離去,進入無窮無極之境,與天地日月同存,超越生死,象徵道家的「天人合一」與「逍遙自得」之境界。這與《莊子》所倡導的無為自然、順應大道的思想一脈相承。
七、
1. 原文
雲將東游,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鴻蒙方將拊脾雀躍而游。雲將見之,倘然止,贄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
鴻蒙拊脾雀躍不輟,對雲將曰:「游!」
雲將曰:「朕願有問也。」
鴻蒙仰而視雲將曰:「吁!」
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
鴻蒙拊脾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
雲將不得問。又三年,東游,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願聞於鴻蒙。
鴻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觀無妄。朕又何知!」
雲將曰:「朕也自以為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也。願聞一言。」
鴻蒙曰:「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災及草木,禍及止蟲。噫!治人之過也!」
雲將曰:「然則吾奈何?」
鴻蒙曰:「噫,毒哉!僊僊乎歸矣。」
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
鴻蒙曰:「噫!心養。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墮爾形體,黜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萬物云云,各復其根,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若彼知之,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窺其情,物固自生。」
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辭而行。
2. 注釋
1. 雲將:雲之主帥。
2. 扶搖:神木。
3. 鴻蒙:自然元氣,與雲將同為虛構人物。
4. 拊脾:拍大腿。「脾」即「髀」,指大腿。
5. 倘然:驚疑的樣子。
6. 贄然:站着不動的樣子。
7. 不輟:不停止。
8. 吁:表示應答或驚嘆。
9. 六氣:陰、陽、風、雨、晦、明。
10. 不節:節令不正常。
11. 掉頭:搖頭。
12. 有宋之野:宋國土地之上。
13. 浮游:元氣上下飄浮不定。
14. 猖狂:元氣隨心所欲。
15. 鞅掌:放任隨便。
16. 無妄:真實的狀態。
17. 放:仿效。
18. 經:常則。
19. 玄天弗成:老天不會使你有所成。
20. 解:散。
21. 止蟲:昆蟲。
22. 毒:指人的毒害太深重。
23. 僊僊乎:輕飄飄的樣子。
24. 心養:養心。
25. 物自化:萬物各依本性自然變化。
26. 墮:通「隳」,廢除。
27. 黜:通「杜」,摒棄。
28. 倫:法則、理則。
29. 涬溟:自然元氣。
30. 莫然:漠然。
31. 云云:眾多。
32. 不離:不失本性。
33. 「若彼知之,乃是離之」:如果他們刻意想恢復本性,反而會失去本性。
34. 窺:窺測。
35. 默:靜默。
3. 白話文
雲將到東方漫遊,經過神木的枝頭時,正好遇見鴻蒙。鴻蒙正拍着大腿跳躍遊玩。雲將看見後,立刻停下腳步,恭敬地站好,問道:「老人家是誰呀?您為何在此遊玩?」
鴻蒙一邊拍着大腿跳躍,一邊回答:「遨遊。」
雲將說:「我有問題想請教您。」
鴻蒙抬起頭,看着雲將,只發出一聲「嗯。」
雲將說:「現在天氣不調和,地氣不通暢,六氣不協調,四季無常。我想融合六氣的精華來化育萬物,該怎麼做呢?」
鴻蒙一邊拍腿跳躍,一邊搖頭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雲將沒有得到回答。又過了三年,他再次向東方漫遊,經過宋國時又碰上了鴻蒙。雲將大喜,快步上前說:「您忘記我了嗎?您忘記我了嗎?」隨即再次跪地磕頭,誠心請教。
鴻蒙說:「我隨意漂泊,沒有特定的追求;自由自在,無所不往;漫遊之人只需觀察萬物的真相,我又怎會知道什麼呢?」
雲將說:「我原本也希望隨心所欲地遊蕩,但民眾卻總是跟隨我前往;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君臨天下,如今百姓也學我如此,我想聽聽您的高見。」
鴻蒙說:「違反天道常理,違背萬物本性,上天就不會讓你成功;獸群離散,鳥兒夜鳴;災禍波及草木,昆蟲亦受其害。唉,這都是治理百姓的錯誤啊!」
雲將說:「那麼我該怎麼辦?」
鴻蒙說:「唉!你的執念太深了,還是輕飄飄地回去吧。」
雲將說:「難得遇見您,希望您能指點迷津。」
鴻蒙說:「唉!關鍵在於養心。你只需順應自然,萬物自會變化。忘懷自身形體,摒棄聰明才智,與萬物相忘,與天地混為一體,使心靈平靜無波,精神淡泊無欲。萬物各自恢復本性,而不自知。渾渾沌沌,保持本性終身不變。若刻意想恢復本性,反而會失去本性。不必追問萬物之名,不要窺測萬物的運行,萬物本來就是自生自滅的。」
雲將說:「您賜予我大德,教我以靜默。我親身求道,今日總算如願以償。」說完,再次跪地磕頭,然後起身辭別而去。
4. 總結
這篇寓言講述了鴻蒙與雲將的對話,揭示了莊子「無為而治」的哲學思想。雲將身為君主,企圖干預自然法則,使萬物順應他的意志,結果反而造成混亂。鴻蒙則強調應該順應自然,讓萬物按照自身的本性運行,而不是刻意干涉。最終,雲將領悟了「無為」的道理,選擇順應天地,回歸自然。這反映了莊子對治國、養生與修行的深刻思考。
八、
1. 原文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常出乎眾哉!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而欲為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國僥倖也,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
大人之教,若形之於影,聲之於響。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為天下配。處乎無響,行乎無方。挈汝適復之撓撓,以游無端;出入無旁,與日無始;頌論形軀,合乎大同,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乎得有有!親有者,昔之君子;親無者,天地之友。
2. 註釋
1. 曷常:即何嘗。
2. 因:隨順,順乎。寧:安定。
3. 眾技:眾人的技巧,眾人的見識。
4. 攬:把持,攝取。
5. 有土者:擁有國土的人,指國君。
6. 大物:指廣大的土地與人民。
7. 不可以物:此處「物」為被動語態,指不應該為物所役使。
8. 物而不物:「物」作動詞,意為「役使事物」;後一「物」作名詞,意為「被事物所役使」。
9. 物物:「物」作動詞,意為「役使萬物」。
10. 九州:古代中國地域劃分,泛指天下。
11. 獨有:不受外物拘束。
12. 大人:指至貴之人。
13. 響:回聲。
14. 配:匹配,回應。
15. 挈:提攜。適復:來往、往返。撓撓:紛亂不定的樣子。
16. 旁:依靠、倚賴。
17. 頌:容貌。論:談吐。
18. 惡乎得有有:「惡乎」意為「怎能」,「有」指擁有,「有有」指執著於外在形象與存在之物。
3. 白話文
世俗之人,總是喜歡別人和自己有相同的觀點,討厭與自己觀點不同的人。與自己相同就喜愛,與自己不同就排斥,這是因為內心渴望超越眾人。然而,那些一心想要出人頭地的人,真的能夠超越眾人嗎?順從眾人,固然能獲得安穩,但自己的見識遠不如眾人合力的智慧。那些希望統治國家的人,總是貪圖夏、商、周三代帝王的利益,卻看不到其中的禍害。他們將國家治理的成功寄託於僥倖之中,然而,能僥倖成功而不亡國的有多少呢?能夠保住國家的,不到萬分之一,而亡國的,往往一事無成,還遺留無數災禍。可悲啊,那些擁有國家的人,卻對此一無所知!
擁有國土的人,擁有的是天下萬物。擁有萬物的人,卻不能被萬物所支配;只有能夠駕馭事物而不被事物役使,才能真正主宰天下。明白如何主宰萬物的人,早已不再被萬物束縛,豈止是治理百姓而已!他可以自由地穿行於天地四方,暢遊於九州大地,獨來獨往,不受拘束,這就是所謂的「獨有」。這樣的人,才是至高無上的貴人。
至貴之人的教誨,如同形體映照出影子,聲音傳遞出回音。有人提問,他便回應,盡己所能,回答天下人的疑問。他處於無聲的境界,行動沒有固定的方向,引領眾人來往於紛擾的世界,遨遊於無窮的天地。他的存在無須依附任何事物,如同日月運行,沒有開始與終點。他的容貌與談吐與眾人相同,融入萬物,達成大同,而不再執著於「自我」。無我的境界,怎會還有執著的存在呢?執著於「存在」的人,是過去的君子;超越「有無」之爭的人,才是天地的朋友。
4. 總結
這段文字探討了世俗之人對於相似者的偏愛與對異己者的排斥,認為這種心理來自於想要超越眾人的願望。然而,真正的「出眾」,並不是隨波逐流,而是能夠超然於世,駕馭萬物,而不為萬物所役使。至貴之人能夠超脫世俗,不受物慾牽絆,他們的教誨如同影子與回聲,自然地流露,並非刻意為之。他們的存在無需依附於任何事物,而是順應天地的運行,達成真正的「大同」,最終超越「有無」的執念,成為天地的知己。
九、
1. 原文 賤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為者,事也;麤而不可不陳者,法也;遠而不可不居者,義也;親而不可不廣者,仁也;節而不可不積者,禮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為者,天也。 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成於德而不累,出於道而不謀,會於仁而不恃,薄於義而不積,應於禮而不諱,接於事而不辭,齊於法而不亂,恃於民而不輕,因於物而不去。 物者莫足為也,而不可不為。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不通於道者,無自而可。不明於道者,悲夫! 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 2. 注釋 1. 賤:卑微。 2. 任:擔負、承擔。 3. 因:依靠、順應。 4. 匿:隱藏、內含。 5. 麤(粗):粗略、樸實。 6. 陳:陳述、闡明。 7. 居:安立、持守。 8. 廣:推廣、發展。 9. 節:限制、規範。 10. 積:積累、累積。 11. 一:統一、總括。 12. 易:變化、應對。 13. 神:精妙、玄妙。 14. 助:幫助、干涉。 15. 累:累贅、牽絆。 16. 謀:計劃、圖謀。 17. 會:融合、合一。 18. 恃:倚靠。 19. 薄:淡泊、不過度依賴。 20. 應:應對、適應。 21. 接:應對、處理。 22. 齊:整齊、符合。 23. 物者莫足為也:萬物本身不足以成事,但又不可不加以運用。 24. 無自而可:沒有根源便無法成立。 25. 天道:自然之道,無為而治。 26. 人道:人為之道,有為而治。 27. 尊:高貴、崇高。 28. 累:負擔、困擾。 29. 主:統領、主導。 30. 臣:服從、輔佐。 31. 相去遠矣:相距甚遠。 32. 察:觀察、辨明。 3. 白話文 卑微但不可不承擔的是萬物;低賤但不可不依靠的是人民;隱藏但不可不作為的是事務;粗略但不可不闡明的是法度;遙遠但不可不堅守的是義理;親近但不可不推廣的是仁愛;節制但不可不積累的是禮儀;居中但不可不推崇的是德行;統一但不可不變化的是道;神妙但不可不作用的是天。 因此,聖人觀察天道但不刻意干涉,依循德行但不被累贅束縛,遵從大道但不刻意謀劃,順應仁愛但不過度依賴,對義理淡泊但不積累功德,對禮儀遵循但不刻意迴避,面對事務但不推卸責任,遵從法則但不使其紊亂,依賴人民但不輕視,順應萬物但不背離。 萬物本身並不足以成事,卻不可不加以運用。不能明白天道的人,其德行便不夠純正;不通曉大道的人,便無從立足。若不能理解大道,真是可悲啊! 什麼是「道」呢?道分為天道與人道。順應自然、無為而尊貴的,是天道;刻意作為、操勞負累的,是人道。天道是主導的,人道是輔佐的。天道與人道相距甚遠,不可不明察啊! 4. 總結 這段話說明了萬物、人心、法則、德行與大道的關係,強調聖人應該順應天道,不刻意干涉或執著於人為之事。莊子認為,天道無為而尊貴,而人道則因過度作為而陷於煩擾。聖人應該體察這兩者的區別,避免過度干預,而是順應自然之道,才能達致真正的和諧與治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