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溫柔的波光,曾在酷暑中散發誘人的清涼,
浪裡舒展躍游,如魚得水的自在,卻也如獵人佈
下的香餌,讓人情不自禁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鐵齒情癡。
他在國小與國中時期各有一次,
就這般不自覺的陷入漩渦中。
其實只要在岸上稍一觀察,就可發現海面上每一段間隔都會有一處波紋零亂的漩流,
那是往外海的捲流,若陷入,很難再往回游,除非夠膽識隨波逐流,至外海後其流便
弱,,再繞道而返。理論如此,但很難控制當下求生時的驚慌,與海水嗆入鼻喉的懼
怖,總是奮力向前,直至精疲力盡被拖往外海埋葬,或日後將屍骨再隨浪送回岸上。
大人說,死並不可怕,怕的是過程中的煎熬折磨。
他也一樣,使著蠻力一心向岸上游,然寸步難移的恐慌,只是本能的掙扎,
小小年紀焉知死亡?彼時,在夕陽的餘暉下,他遙望著堤上三五成群聊天的村民,基
於好強與畏怯,他強忍住想要呼救的急迫。他們背陽的身影,像他們身後遠山的稜線,
在他的懵懂年歲中,直鋪一段段如綢慘綠。

家居沉抑,岸上孤索,他往海裡逞能,拼氣魄賭
性命,將稚嫩的青少,激化成厚實的胸肌。
大坑罟的外海,不時有他的飄影,仰躺隨浪,
與藍天白雲遙伴浮游,嚎唱一首首青春鬱情。
波波低緩,如慈母輕晃搖籃,安撫傷病的心肝寶
貝,他亦如癡如醉閤目憩於深藍海面,像一截剛被颱風沖帶入洋之漂流木,
聆聽她律動的呼吸,風的流浪,海鳥之翼息,而能喚醒他的,
就只有路過漁船噠噠的匆匆聲浪,掀起突來亂湧的波沫,無預約的侵門踏戶,
驚醒浮萍浪子,驚弓之鳥的展臂再尋於廣裘之中可得安身之泊。
待日落潮漲,饑疲的他,望著空盪盪的沙灘與漸黯之海,如與戀人之離別,
僅能悵然不捨。
青春本該昂揚,他卻強將愁攬,早熟的苦悶,獨步於沙灘,一再印下他底流連徘徊。
海浴場的紅男綠女,中秋節人滿為患的沙埔,青澀稚顏,憧憬綺夢,青春變成他的苦
牢。他像被圈緊嘴巴而饑渴的狼,折翼掙扎於七月滾燙的沙地,於是他乘浪悲歌,
從蕭孋珠鳳飛飛到傑克·倫敦的海狼到王尚義的野鴿子的黃昏。而龜山島依然愛莫能助沉
默相對,他數次哭跪於柔潔沙灘上,如對慈母之撒賴,小小年紀,不是哭訴著為什麼沒
有糖吃?而是那難以啟齒無所歸靠的情愫,及對生命之茫然。

暗夜的海,掀起的浪沫是如此不同於人世之黑白
鮮明。
他的家,也喜氣洋洋的迎入第一個年僅十九歲的
嫂嫂,或許是年紀相差不多,也是她的不拘小節
與客家人的樸實爽朗,有時同著小妹三人,
在瓦厝斑駁的窗前,飲著烏梅酒互抒心事,就算是在將近四十年後的今日,
一想起聊及總回味無窮。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開始在天剛黑時,於沙灘上用五六個水桶,
埋入陷阱捕捉沙馬(螃蟹),桶內煮熟的腥魚湯,誘使牠們一隻隻前仆後繼的掉落;
約等個一個多小時,便可滿載而歸。返家洗淨後,佐以薑蒜辣椒大火猛炒,
便是一大盆可口的下酒菜,全家圍坐亭仔腳,大口配著啤酒,談天說笑,其樂融融。
持續幾年後,某次他看著群蟹於熱油鼎鑊中震天價響掙扎,震撼著令他觸目驚心,
也因而使他從此收腳洗手,不再於夏季暗夜充當沙灘殺手。

這春日,一日熱的短袖,一日寒的厚衣,
春陽潛伏著火山般涵燙糕渣似的內斂,
又一日誘人如夏望海之垂涎,嚮往靜的藍鏡,
涼如綠茵迤邐廣漠之懷抱。
龜山島矗立昂然的守候,情深款款眷顧,庇護過港的質樸,相濡以沫,相守天荒地老,
也相忘歲月恩仇,雲淡風輕,各自於天地間飄灑認份。
而這汪汪渾厚恩柔,便是母之子宮父之胸膛,酸甜苦辣生老病死,一一慈顏,
一一包容,萬般承載。
102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