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必須老實說,儘管在它甫上市時便聽過,然我確實是因為《臺灣漫遊錄》得了2024年美國國家圖書獎(National Book Awards)翻譯文學大獎後,才真正決定購入這本書。翻開扉頁時,看見後頁左下角小小的春山編者註記,才隱約想起本書因其虛構濃度而引起過的一些話題。算是看得很晚了。但幸好沒有錯過。1.
翻開之前,我對這本書的想像是:日本中產階級、思想開化的年輕女性,和台灣士紳大族的親切少女,兩名女性清甜而輕盈的鐵道美食之旅。在相處的過程中,對彼此的生活產生更加豐富而誠懇的了解,進而結為台日美誼──也許是這樣子輕快的故事吧,是一個睡前看了會心情很好的故事吧,我想。
倒是對了一半。
對漫遊錄最滿意的地方之一,是每個篇章都以食物命名,卻不臼於描述菜餚的色香味、備料調理之過程,而更延伸地展現了菜品出現在餐桌之前、以及下了餐桌之後,兩人的生活常態。
例如〈麻薏湯〉一章,把這道台中名產端上桌的同時,透過王千鶴的口,刺破了兩人狀似一拍即合,此前卻未能共桌吃飯的現況:
「無論青山小姐的觀點如何,本島人做為您的通譯,我確實被寄予從事秘書性工作的期待。在這個立場上,本島通譯是內地作家的從屬人員,並不適合同桌吃飯。」
對照該章前段,兩人在喫茶店碰上王千鶴遠房親戚的遭遇,又反襯青山那護雛般的保護姿態。幽微的言與不言,凝視與被凝視,鋒利的敵視和溫柔的籠養。後來的衝突與訣別,原來於此便有蹤跡。
另外,王千鶴迷霧般的身世,充滿含蓄的火花併射,迷人得要死。
2.
文字比想像中還要輕薄。除了在認真講史講料理的時候,感覺一段很少超過四行,五行就算多了。幾乎是一個動作、一縷思緒就換行。碰到句號就轉彎的感覺。
很日輕。或者是在仿日本大眾作家的書寫風格嗎?畢竟是「青山千鶴子」寫的嘛。
老實說我本來一直覺得這種第一人稱小說有點微妙,精確點說,以事後記敘為切入角度的第一人稱──因為太多細節了。假如真的扮演了那個角色,在寫下那些事情的時候,根本不可能記住那麼多細節。我連前天晚餐吃什麼都得努力思考才能想起幾分。
但在漫遊錄的揭示下,青山便條紙似的隨想隨寫的工作模式,倒讓細節變得情有可原。
而不過加蜿蜒的思索路徑,和糾結但自己也無法說清的狀態,明明白白地舖成語句,也進一步展現了青山的性格:直腸子的言行之下,是對王千鶴和美食一望既知的溫柔偏愛,以及連自己都未能察覺的殖民者自傲。
所以王千鶴說,我們不可能當朋友的。
我也覺得。
──但那句話的意思不也是,其實我很想跟你當朋友嗎。
3.
我真的要被百合氣死。
心臟好痛。
大概可以數出五百個喜歡的地方吧。甜到發瘋。
其實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被套路。每次描摹王千鶴時,青山總是用一些很明顯的詞彙形容:嗔怪、甜美、酒窩、潔白、筆挺、優雅、纖細、體貼、輕快、低聲說話、無微不至、滴水不漏、曖曖發光。
「令我如墜山林雲霧。」
「頭頂熱到彷彿要冒煙了。」
「溫柔的話語有如盛夏裡溪谷吹來的涼風,從我胸口穿透。」
不要再說什麼要當朋友了青山千鶴子,妳就是喜歡她!超級喜歡!!暈都暈死了!!
所以後來王千鶴苦笑訣別的那段話才那麼痛。
「這個世間,再也沒有像青山小姐這樣珍惜我的人了吧。[…]可是我為此感到恐懼,因為青山小姐想要疼惜的人,是一名需要您保護的、乖巧的本島通譯,那並不是真正的王千鶴,並不是我本人喔!」
連割裂的時候都這麼溫柔。狠話說盡的底色是想念。不再共餐的每一頓飯,在飯桌上都會不停想起彼此吧,這兩個人。
就像很多很多年後的王千鶴,想起青山時也忍不住又罵一句傻瓜,卻又轉口說罵的是自己:「在那個當下,我感覺要是願意盲目地跟這個人結婚,或許會得到幸福吧。」
……所以更不能夠在一起。所以決定用一生遠遠地愛妳。
……
……煩死了。
4.
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感情之間,還夾著一個帝國和一群人民。
如果沒有了解橫亙在青山與王千鶴之間的這層關係,就很難意識到,青山的筆充滿外地文學論的視野,把王千鶴寫成了一抹淒美的風景。
外地文學論者的筆下,台灣是一片坐擁南方異國情調的叢林,人是山也是海,是可以互動的NPC,也是足供文字盡情採擷的豐潤資源──我曾經批判這樣的視野,直到真的讀了西川滿的作品。
……讀完當下,我為感到那篇文字很美的自己感到羞恥。
原來我至今都抱著外地人的視角,看待自己的家鄉嗎?我深深意識到這件事。台灣美的地方,我是不是一次也沒真正切身地用心底的眼睛去看過。
看到有人說,青山其實非常自以為是。自以為地在愛這片土地,愛眼前的人,愛這份生活。說穿了,卻只是迷戀著表面的美麗,而不願意分擔在這裡一起活著時會經受的苦痛,否則怎麼會對王千鶴說跟我回九州吧──這樣怎麼會是愛呢。
我好同意。太同意了。
原來我總是戴著這樣疏離的鏡片,稱作在愛著腳下的故土。
──讀臺灣文學、看臺劇、翻臺漫,開始到處尋找的這一兩年,除了真的漸漸喜歡上之外,也有不曾明說的懺悔。
這是想要在這裡好好生活,所要付出的努力。要一起擔待的責任,養護的地方。
一如乘坐火車南北玩透的青山,在即將離島的倒數時刻,終於跨越了整個臺中市區,從西北的川端町,途經二十町,橫越了大正橋通,去往東南的曙町,離開繁盛的市街,才真正進入本島人生活的頂橋子頭那樣。
僅僅半個鐘頭的路程,卻在一年間從來不曾動念前往,直到王千鶴離開她了,才第一次想起身去尋找。
「川端町到頂橋子頭,腳程半個鐘頭,直線二十町。」
「遙遠得卻像是宇宙的彼端,月球的背面。」
「這就是我與小千的距離。」
──這同樣是我與臺灣的距離。
而我也想要誠心而盡力地去喜歡這裡。活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