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荷裡活道茶樓,晨光斜照八仙桌。鄰座八旬老者獨啜普洱,袖口磨得泛白,卻將雲腿酥掰成碎屑喂簷下麻雀。麻雀啄食時,他渾黃眼角漾起笑意,竟比維多利亞灣的晨曦更清透。忽憶《古詩十九首》「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方知求與得之間,原隔著整片伶仃洋。
老茶客年輕時是太古船塢焊工,六十年代在銅鑼灣避風塘親手焊過太平輪。我問他可曾惋惜沒當船王?他指天星碼頭方向:「當年焊完最後塊鋼板,踩著夕陽去皇后戲院看《不了情》,散場時阿英遞來碗喳咋糖水,甜過鮑參翅肚。」說罷從舊懷錶裡取出泛黃戲票,褶皺裡還沾著船廠鐵銹。原來求索半生,不過是為某個黃昏的紅豆冰留下銀鹽底片。波士頓美術館藏有宋徽宗《臘梅山禽圖》,工筆描盡寒梅風骨,卻漏畫老梅根下新發的蕨芽。十七世紀荷蘭商船將這卷軸帶往歐陸,途中遭遇暴風,水手將畫裹在浸透鹽漬的羊毛毯裡。三百年後科學檢測發現,畫芯凝結的鹽晶竟與故官庫房庫存的北宋青鹽成分吻合。求全者困於形骸,不求者反得神髓,此等吊詭恰似九龍城寨天臺鴿籠,鐵網囚不住振翅本能。巴黎左岸舊書攤有部殘缺《文心雕龍》,頁緣被二戰炮火灼成焦糖色。某頁批註以藍黑墨水寫著:「1939年4月7日,轟炸前夜譯完『神思篇』」。德軍進城當日,譯者將手稿縫進馬賽商人外套夾層。五十載後,商人孫子在里昂跳蚤市場發現這本「會呼吸的書」—每遇陰雨,紙頁便散發普羅旺斯薰衣草香。所謂求仁得仁,原是時空經緯裡未斷絕的因果絲線。
日本輪島漆匠十年磨一硯,卻在最後工序故意留道裂璺。問其故,答曰:「完美最易成囚籠。」這讓我想起敦煌254窟《薩埵太子捨身飼虎圖》,畫工在餓虎眼中點金,卻在太子掌心留白。千年後經卷氧化,獨那抹留白愈顯溫潤。求之不得的缺憾,恰是照見本心的菱花鏡。
長江三峽縴夫有句諺語:「逆水要學鷺鷥腿,順風莫忘蓑衣重。」去年在巫山遇老舵手,他指著神女峰說:「年輕時總想看清雲霧後的真容,如今才懂朦朧才是山水魂。」語畢從艙底取出泡菜罎子,幾十年老鹽水裡沉著陳皮與山椒。最深的滋味,原在經年累月的沉澱裡。
聖彼德堡冬宮藏有漢代博山爐,考古學家用X光掃描時,發現爐腹藏著片枯黃竹簡。經碳十四檢測,竟是司馬遷受宮刑前夜所書:「求仁者溺於仁,求智者困于智,唯不求者得大自在。」此簡現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手稿同櫃陳列,隔著玻璃對話東西方對終極追問的殊途同歸。
撒哈拉遊牧民族會在月圓之夜將空陶罐置於沙丘,翌晨收取露水。貝都因長老說:「最甜的水不在綠洲,而在學會與乾渴和解的唇齒間。」這讓我想起明末張岱夜航船中記載,有高僧化緣只用破缽,因「圓滿的容器裝不下晨鐘暮鼓」。
此刻維多利亞港華燈初上,茶樓老者起身結帳,將找零的銅板塞進廟街盲丐的鐵罐。叮噹聲中,我忽然懂得:求索是朝聖者的裹腳布,放下才是飛鳥的翎羽。就像青衣老旦臨終前唱的《客途秋恨》:「飄零未必關榮辱,且將肝膽照冰壺。」人生這場即興演出,最高明的謝幕莫過於在掌聲未息時,從容摘下臉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