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島太平山麓有株百年木棉,虯枝盤曲如老僧入定。去年颱風季,我見它半面樹冠被暴風削平,斷口處卻探出幾縷青綠,竟是新芽在朽木間吮吸雨露。忽悟這老樹原有一雙肉眼難察的翅膀——春時紅棉漫天是它飛翔的姿態,此刻斷枝抽綠更是某種靈魂的振翅。
紐約現代藝術館裡,梵高的《星月夜》前總擠滿朝聖者。他們未必知道這位瘋癲畫家生前只賣出過一幅畫作。當普羅旺斯的烈日灼傷視網膜,當阿爾勒的麥浪在精神風暴中扭曲成漩渦,那支蘸滿苦艾酒與孤獨的畫筆,恰似划破幽暗的翅羽。1889年聖雷米療養院的鐵窗後,他用四百幅畫作編織出比鳶尾花更絢麗的飛翔軌跡。
東京淺草寺前的仲見世通,有位捏糖人的獨臂老者。五十年前工廠事故奪去右臂,卻在左手指尖孕出蝴蝶般輕盈的糖絲。看他將琥珀色糖漿拉成富士山巔的雲絮,凝固成金魚擺尾的弧線,恍若目睹伊卡洛斯以蜜蠟修補殘翼。那些轉瞬即逝的糖塑,比青銅雕像更接近永恆。
重慶大廈地下室的裁縫鋪,緬甸難民阿敏踩著老式縫紉機,機杼聲與樓上南亞餐館的香料交響纏繞。她將香港的天空裁作裙擺,把彌敦道的霓虹車流繡成滾邊。某夜暴雨,見她伏案縫補客人遺落的舊衣,昏黃台燈映著鬢角銀絲,忽然懂得《詩經》里「黽勉從事,不敢告勞」的真義——那台勝家牌縫紉機的銀針,正在時光錦緞上刺出隱形的羽狀針腳。
敦煌莫高窟第257窟的九色鹿本生圖,畫匠用五百年褪色的礦物顏料講述慈悲寓言。當利箭穿透神鹿金身,壁畫裂隙間滲出白沙,考古學家卻從中發現粟特商隊遺留的葡萄籽。這顆在壁畫夾層沈睡千年的種子,去年在敦煌研究院溫室開出淡紫小花,恍如古絲路駝鈴化作的翅翼,馱著文明穿越時空荒漠。
深水埗唐樓天台,越南船民後裔阿玲教自閉症兒子辨認雲圖。她說每朵積雨雲都是鯨魚噴出的水霧,卷積雲是天使抖落的羽絨。有日暴雨突至,男孩忽然指著烏雲裂縫滲出的金光喊道:「媽媽快看!鳳凰在洗翅膀!」此刻方知莊子「翼若垂天之雲」並非誇張——那些被生活暴雨打濕的靈魂,原來都在等待晾曬翅膀的晴天。
希臘神話里的代達羅斯用蠟翼飛越愛琴海時,是否想過最堅韌的翅膀從不需要實體?觀敦煌飛天衣帶當風,看黃鶴樓匾額墨跡淋灕,讀文天祥《正氣歌》字字凝血,始悟華夏文明真正的羽翼,原是甲骨文裂縫里萌發的竹簡,是青銅鼎綠鏽下流轉的星辰,是《廣陵散》絕響後綿延的萬古愁。
颱風過境的清晨,太平山老木棉的斷枝處,千萬顆帶絨毛的種子正隨風四散。這些降落傘般的小精靈掠過茶餐廳蒸汽,穿越中環玻璃幕牆,有些落在南丫島漁船的桅桿,有些沾在跨境學童的校服衣領。它們讓我想起《莊子》那句「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原來每粒漂泊的種子,都帶著整片森林飛翔的基因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