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煉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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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獨坐,翻開南宋官窯青瓷殘片,裂痕如遠古星圖。世人皆道愛情如烈火烹油,我卻見它如冷窯燒瓷——三分天賜釉彩,七分人間淬火。

倫敦泰晤士河畔的咖啡館,曾遇見一對銀髮夫婦。老紳士往司康餅抹奶油的手勢,竟似永樂年間景德鎮匠人提筆勾描青花。他說四十五年婚姻秘訣,不過是每日黃昏各執半部《世說新語》,在威爾士牧羊犬的鼾聲裡逐字校對註解。「情話會褪色,掌紋會模糊,唯有共同養成的典故能在靈魂裂痕處生長琺瑯質。」老婦人摩挲茶匙上的家族徽記,銀器包漿映出康橋撐篙歲月的粼光。

香港春秧街菜市場的魚檔夫婦更教我動容。丈夫剖魚時必用祖傳桑木砧板,三十年刀痕交錯如敦煌飛天衣袂。妻子每見血水濺污衫袖,便以九龍城寨拆遷時撿的潮州刺繡帕子為他拭汗。某日暴雨沖毀攤位,二人蹲在滿地掙扎的東星斑間相視而笑:「當年颱風溫黛捲走婚書,可比今日狼狽?」煙火裡的禪機,竟比維多利亞港的跨年煙花更璀璨。

東京表參道的古董店藏著驚人秘密。店主將碎成十七片的江戶時代伊萬里燒,用百年櫻膠與月光修復三年。某夜他醉後吐真言:「二十年前離婚那夜摔碎的,何止是瓷器?如今每道金繋疤痕,都是向早稻田大學櫻樹下初遇的她懺悔。」鎏金裂紋在射燈下流轉,恍若銀河系兩顆中子星碰撞後的重生。

雅典衛城腳下的露天劇場,考古學家正用全息技術重構酒神祭壇。鬢角斑白的教授輕撫殘缺的狄俄尼索斯浮雕,突然憶起三十年前與妻在洛陽龍門石窟臨摹飛天的寒夜。「伊壁鳩魯說快樂是肉體無痛苦靈魂無紛擾,其實最高級的享樂主義,是把對方的皺紋當經卷來抄寫。」他蘸著愛琴海暮色在平板電腦勾勒線條,螢光筆跡竟與北魏造像題記的波磔暗合。

加德滿都唐卡畫師的工作坊飄著牦牛酥油香,老畫僧正以孔雀石研磨綠度母眸色。忽見他從檀木匣取出裂成蛛網的明代水陸畫,用少女髮絲般細的狼毫筆蘸金粉修補。「年輕時在恆河邊與妻失散,這些年每補一筆破損經變圖,就像在輪迴裡多認出她一次。」畫中菩薩衣帶當風處,分明藏著拉斐爾《雅典學院》的透視法,卻又透出八大山人墨荷的孤傲。

佛羅倫薩老城深巷的修書人最堪玩味。他用中世紀羊皮紙修補但丁《神曲》殘頁,技法竟暗合《考工記》所述「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問其奧義,老者指著牆上泛黃結婚照:「四十年來,我補書,她補我破碎的十四行詩。愛情與古籍修復同理,要懂得以蟲蛀痕跡勾勒新紋理,用黴斑陰影渲染留白處。」

夜半忽聞雨打芭蕉,恍悟愛情修煉竟如敦煌藏經洞的千年經卷。風沙蝕其形而未傷其神,戰火焚其軀而反煉其魄。當代男女在交友軟體滑動的指尖,何嘗不是重演張旭在狂草中追尋「擔夫爭道」的筆意?只是我們遺失了那支既能描眉、又可題跋的兼毫筆。

破曉時分,將殘瓷收入檀木匣。釉面冰裂紋在晨光中舒展,恰似李商隱無題詩裡欲說還休的平仄。原來最高明的愛情修煉,不過是學那北宋汝窯匠人,甘心將畢生心血埋入時間的窯變,等某個春天被考古者的洛陽鏟溫柔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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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天藍博士の奇異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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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道牛劍,融會東西方學術精華,以跨文化視野剖析玄學哲思,善於化易道奧義為策略管理之智鑰。歷年遊學並旅居英美澳加中港台泰等地,為跨國企業與頂尖學府提供戰略諮詢,解難決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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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在午夜香港的褶皺裡滲出微光,K房走廊的波斯地毯吞噬了所有足音。推門刹那,電子合成音浪撲面而來。液晶螢幕躍動的歌詞如敦煌飛天抛灑的瓔珞,麥克風在酒氣中懸垂如命運垂青的橄欖枝。這方丈之間的魔幻劇場,正上演著人類文明最吊詭的共謀。
希臘神話里的代達羅斯用蠟翼飛越愛琴海時,是否想過最堅韌的翅膀從不需要實體?觀敦煌飛天衣帶當風,看黃鶴樓匾額墨跡淋灕,讀文天祥《正氣歌》字字凝血,始悟華夏文明真正的羽翼,原是甲骨文裂縫里萌發的竹簡,是青銅鼎綠鏽下流轉的星辰,是《廣陵散》絕響後綿延的萬古愁。
港島的濕氣裹著霓虹滲入茶餐廳卡座,玻璃杯底凝著一層薄霧。侍應阿姐用抹布擦檯面的姿勢,像極了敦煌壁畫裡飛天揚袖的殘影。隔壁桌老茶客將凍檸茶的吸管咬成扁平,齒痕疊著齒痕,竟在塑膠管面鑿出微型的清明上河圖。
香港茶餐廳的凍檸茶總要戳十三下才入味,猶如女子心扉需歷經十三道月光浸染方顯通透。深夜銅鑼灣的霓虹將櫥窗模特兒照得蒼白如骨瓷,某個穿真絲睡袍的身影立在連卡佛百貨前凝視鑽戒,玻璃倒影裡的她竟與敦煌莫高窟第57窟持蓮菩薩重疊——唐代畫工用金粉勾勒的慈悲低眉,原是世間最早的「易碎品」警示標籤。
有人說香港的霓虹燈是倒懸的銀河,我說維多利亞港的浪花是逆插的玫瑰。凌晨三點的蘭桂坊,總能看見醉醺醺的玫瑰從玻璃樽口倒栽出來,尖刺刺穿泡沫,血色染紅香檳,像極了張愛玲筆下葛薇龍對喬琪喬說「我愛你,關你什麼事」時的模樣。
大英博物館東亞館藏有一幅南宋佚名絹本《三酸圖》:金山寺佛印、蘇東坡、黃庭堅共嘗桃花醋,三人眉頭緊鎖如品世間至苦。千年後香港蘭桂坊酒吧區,霓虹將情慾分割成銳角鈍角,女律師握著威士忌杯緣冷笑:「現代愛情哪止三角?根本是克萊因瓶。」
霓虹在午夜香港的褶皺裡滲出微光,K房走廊的波斯地毯吞噬了所有足音。推門刹那,電子合成音浪撲面而來。液晶螢幕躍動的歌詞如敦煌飛天抛灑的瓔珞,麥克風在酒氣中懸垂如命運垂青的橄欖枝。這方丈之間的魔幻劇場,正上演著人類文明最吊詭的共謀。
希臘神話里的代達羅斯用蠟翼飛越愛琴海時,是否想過最堅韌的翅膀從不需要實體?觀敦煌飛天衣帶當風,看黃鶴樓匾額墨跡淋灕,讀文天祥《正氣歌》字字凝血,始悟華夏文明真正的羽翼,原是甲骨文裂縫里萌發的竹簡,是青銅鼎綠鏽下流轉的星辰,是《廣陵散》絕響後綿延的萬古愁。
港島的濕氣裹著霓虹滲入茶餐廳卡座,玻璃杯底凝著一層薄霧。侍應阿姐用抹布擦檯面的姿勢,像極了敦煌壁畫裡飛天揚袖的殘影。隔壁桌老茶客將凍檸茶的吸管咬成扁平,齒痕疊著齒痕,竟在塑膠管面鑿出微型的清明上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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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香港的霓虹燈是倒懸的銀河,我說維多利亞港的浪花是逆插的玫瑰。凌晨三點的蘭桂坊,總能看見醉醺醺的玫瑰從玻璃樽口倒栽出來,尖刺刺穿泡沫,血色染紅香檳,像極了張愛玲筆下葛薇龍對喬琪喬說「我愛你,關你什麼事」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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