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推開露台玻璃門,維港對岸霓虹早已倦極入眠。天際線暗處浮出幾粒星子,像被頑童搖散的碎鑽撒在墨色絨布,忽而憶起梵高筆下那幅螺旋狀的星雲漩渦,十九世紀普羅旺斯的柏樹仍在畫布上燃燒。此刻太平山頂的風裹著潮氣掠過耳際,竟與一百三十四年前聖雷米療養院窗外的夜風遙相呼應。
香港人向來只識得霓虹經緯,卻不知今夜獅子座流星雨正划過大帽山巔。中環白領在蘭桂坊舉杯痛飲星座運程時,渾然未覺杯底金黃酒液映著的,恰是牛郎織女銀河兩端的光年孤寂。天文台預告象限儀座流星雨將至,社交媒體旋即瘋傳許願攻略,這座城連星光都要計較回報率。忽而想起張繼夜泊楓橋時寫「月落烏啼霜滿天」,那船工搖櫓濺起的何止是寒山寺鐘聲,更是千年後仍在我等血脈裡流淌的銀漢情懷。幼時隨祖母住石硤尾徙置區,七層徙廈天台便是觀星台。她搖著葵扇說北斗七杓盛著孟姜女眼淚,天狼星青光裡住著戍邊將軍的亡魂。那年颱風溫黛襲港,鐵皮屋頂在風中哭嚎,她卻指著雲隙乍現的軒轅十四說:「睇,天開眼咯。」
哈勃望遠鏡去年傳回船底座星雲照片,那瑰麗如梵婀玲顫音的星際氣泡,竟與北宋蘇軾把酒問青天時凝望的是同一片蒼穹。科學家計算仙女座星系正以每秒三百公里速度撲向銀河系,這驚心動魄的宇宙之吻,要在四十億年後才會發生。人類何其渺小,偏愛在手機屏幕方寸間計較分秒得失。
三年前在甘肅戈壁灘守候英仙座流星,銀河如瀑傾瀉頭頂,忽然瞥見暗處有綠光游移。嚮導笑說是狼群眼瞳,我卻想起《世說新語》裡殷仲堪所言「咄咄怪事」——原來古人早見過這般幽冥磷火。星光跋涉千萬年抵達視網膜時,射電望遠鏡正接收著宇宙微波背景輻射的嬰啼,這跨越時空的對話,竟比WhatsApp已讀不回更教人悵惘。
祖母彌留之際,病房窗外正飄著颱風雨。她忽然睜目指著天花板:「滿天星斗亮過中秋燈籠。」護士以為是迴光返照的囈語,我卻知曉那是穿越生死門檻的頓悟。果然翌日放晴,夜空中獵戶座腰帶三粒明星亮得異乎尋常,恰似她縫紉機上那排銅鈕扣。
天體物理學家說我們都是星塵所化,此言不虛。每當仰望星空,頸後汗毛豎起時,實乃百億年前超新星爆發的餘震在脊椎竄流。那些在茶餐廳抱怨股票虧損的師奶,在補習社熬夜的狀元郎,在劏房摺疊床上的新移民,誰不是揣著銀河系核球爆炸時的星芒在人間行走?
此刻維港上空雲層漸散,昂宿星團如鑽石耳墜懸在ICC大廈尖頂。忽然驚覺太平山纜車軌道與古觀星台渾天儀的銅環曲線暗合,原來這座拜金之城骨子裡仍流著觀天象察人事的血液。天階夜色涼如水時,不妨關掉手機抬首——那滿天閃爍的何止是核融合火球,更是秦始皇求不得的長生藥、哥白尼不敢言的宇宙詩、霍金輪椅上的時空夢。
忽有流星劃破雲層,許願已太遲。余光中先生說得好:「星空非常希臘」,今夜香江星圖卻分明寫著老莊的玄機。當獵戶座參宿四超新星爆發的光芒抵達地球時,或許中環摩天大樓已化作珊瑚礁,而此刻凝望星空的我們,早已成為古人緬懷的星空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