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透,深水埗街角那家涼茶舖前,晨露才剛在銅葫蘆上凝成水珠,老陳已經彎下腰擺弄涼茶罐了——那裡頭是他數十年如一日守護著的百草精魂。老陳的脊背早已彎成了一張歷盡滄桑的弓,然而他的眼神卻如洗煉的銅器般溫潤,專注地傾注於每一個動作的毫釐。街市喧鬧漸起,涼茶一絲不苟的醇厚氣息卻穿透眾生匆忙的步履,從容地在空氣中流淌開來。世間的日常,原來可以如此穩固地存在——看似平凡,卻於不動聲色處,如銅鼎般立於滄桑之上。
拐過街角,恍惚聽聞縫紉機「噠噠」聲規律敲打,那是舊製衣廠裡的阿娥。數十載光陰,她如梭子般來回在機檯前,將青春縫進了多少陌生人的衣衫裡?她如今眼角已經刻滿皺紋,指尖也佈滿了針眼磨出的老繭,低頭凝神間,偶爾幾縷白髮滑落,隨縫紉機的節奏微微顫動。她偶爾抬頭,目光如塵封的湖泊,卻倒映著未熄滅的微光——將歲月縫進無數過客的衣褶,那針腳竟也無聲地縫補了生命本身的破綻。於無聲處聽驚雷,原來平凡勞作的每一針,都是對時間無聲的征服與不朽的刺繡。小學校園一角,校工張伯掃地的「沙沙」聲從容不迫地響起。季節流轉如常,秋日落葉紛紛揚揚,他卻有條不紊地揮動著掃帚,像一位沉默的指揮家,掃帚劃過地面的節奏,竟隱隱應和著孩子們朗朗書聲的韻律。他清理的不單是地上的枯葉,亦是光陰遺落的細屑;他默默擦拭的玻璃窗,映照出孩子們奔跑跳躍的身影——那身影裡,分明有他年輕時的影子在活潑地跳躍。生命之輪在孩子們身上重生,他付出的守護,便如落紅般融入了大地,滋養著下一代抽枝發芽的光陰。
報攤前的老婦,每日清早虔誠整理報刊,手勢如供奉般一絲不苟。她將一份份晨報摞起,又細心擺開,竟幻化出文明塔般的巍峨輪廓。她斑斑白髮間,浸透著對鉛字油墨的深厚敬意。某個黃昏,殘霞如血,她抬頭凝望高樓縫隙間一線天際,目光深邃如古井——雖然歷經風霜,卻依然映照出天光雲影,沉靜得令人肅然。那些在報攤上疊起的,何嘗不是一座巴別塔?凡俗的舉止,原來可以如此神聖,平凡人的生命姿態原來可以如此莊嚴而毫不遜色。
我每每立於山頂俯瞰都市,那幾尊冷硬銅像聳立高處,雖被賦予英雄之名,卻終究是凝結的死物——它們只屬於凝固的過往,與煙火人間隔著永恆的冰涼。
真正的豐碑並非高懸於雲端的冰冷金屬,而是深藏在市井巷陌深處,在老陳熬煮涼茶的專注裡,在阿娥飛針走線的低眉間,在張伯掃帚下沙沙作響的落葉聲裡,甚至在報攤前老婦虔誠翻動紙頁的指尖上。
這些平凡人,他們的不朽非為世人仰望,而在於以血肉之軀,默默支撐著城市日復一日呼吸吐納的節奏。他們用靈魂的靈魂的體溫,在時間湍流中刻下刻下屬於萬萬千千無名者的水印。每顆心都渴望被記住,但真正的不朽,是如老陳熬煮涼茶般的專注、張伯掃落葉般的恆久、報攤老婦整理報刊般的虔誠——雖不為人知,卻已為世間留下了一盞盞暗夜不滅的燈。
平凡者以血肉刻鑄光陰,不朽的銅像,永遠是活著的體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