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裡一盞路燈在港灣畔明滅,似瞌睡老人數算銀河沙數。我蜷在叮叮車二層末排,看雨珠在車窗織出縱橫十九道的棋盤,霓虹光影在玻璃上流淌成梵高的星夜。鋼軌與車輪摩擦的嗚咽穿透百年海霧,忽而憶起張愛玲筆下電車「叮鈴鈴鈴」駛向永恆的荒涼。
車廂盡頭蜷著個淋透的印度老琴師,莎麗如褪色孔雀翎貼在嶙峋肩胛。他懷抱西塔琴,琴弦沾著雨水與恆河細沙,指尖撫過七根銅弦時,竟流淌出《彩雲追月》的粵韻。五聲音階混著印度拉格,在潮溼空氣裡發酵成百年茶倉的沉香。忽然明白泰戈爾所言「樂音是諸天爭論遺落的珍珠」,原是這般璀璨又易碎的模樣。
雨幕中閃過街市魚檔的鎢絲燈,砧板旁少年握著柳刃刀,正將東星斑開膛破肚。魚鰓隨刀刃起伏如歌劇詠嘆調,血水蜿蜒成水墨丹青。想起《莊子》庖丁解牛「奏刀騞然,莫不中音」,此刻少年睫毛凝著水珠,恍若為每條亡魚誦經的沙彌。都市的生存法則,原是將詩意與殘忍熔鑄成生活本身。石階上異鄉女子握著碎屏手機反覆播放童謠。她將麵包碎撒給迷途信鴿,鴿群忽而騰空化作敦煌飛天的飄帶。某個瞬間瞥見她腕間銀鐲映著月光,與手錶指針在雨滴裡跳起圓舞曲。這城市何嘗不是座巨型八音盒,每顆雨珠都在琴槌與鋼舌間尋找共鳴?
天星小輪鳴笛穿透雨簾的剎那,忽見對岸大廈玻璃幕牆映出千萬個支離破碎的「我」。榮格說每塊碎片都是被遺忘的靈魂,此刻卻覺得更像是冷藏的記憶琥珀。雨滴打在皮膚如鋼針刺青,恍惚聽見杜拉斯在湄公河畔低語:「比起你年輕時的面容,我更愛你備受摧殘的容顏。」
電車駛入春秧街的瞬間,霓虹招牌在雨中暈染成莫奈睡蓮。賣艇仔粥的阿婆掀開木蓋,蒸汽裹著蝦米香攀上電車軌道。她佈滿老人斑的手腕戴著懷錶琺瑯鏈,錶蓋內藏著發黃的全家福,指針仍固執地丈量著柴米晨光。忽然懂得老舍寫《茶館》為何要在市聲鼎沸處寫永恆孤獨。
印度琴聲不知何時轉調成《平湖秋月》,走板的泛音混著雷電劈進港灣。霎時看見無數幽靈乘客:穿香雲紗的老茶客、腋下夾樂譜的琴行教師、拎藤箱的戲班花旦⋯⋯他們在車廂投下淡藍剪影,與玻璃上的雨痕疊成流動的《清明上河圖》。張岱夢憶裡的「疏影橫斜水清淺」,竟在鋼鐵叢林的雨夜重現。
當電車終於駛進終站,印度琴師將西塔琴浸入積水溝,琴箱浮沉如恆河上的法螺。他朝我眨眼時,左瞳閃過佛寺長明燈,右眼卻映著霓虹代碼。這城的魔幻,在於讓每個異鄉人都活成行走的俳句。雨忽然停了,月光從雲縫滴落,在鐵軌上凝成鹽粒般的星子。
回望雨夜電車,恍然明瞭博爾赫斯為何說「永恆是時間的透明」。這座移動的記憶琥珀,何嘗不是收容人間故事的諾亞方舟?當我們在車窗呵氣寫下名字,剎那永恆便在手溫與冰玻璃交纏處誕生。那一夜,城市教我懂得:真正的歸屬不在經緯度,而在聲光氣味織就的剎那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