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鑼灣某間二十四小時茶餐廳的深夜,恰似但丁《神曲》的現代註解。第三街轉角處的落地玻璃映着霓虹,倒影中穿西裝的金融才俊與露宿老者各自蜷縮在卡座,中間隔着十二張柚木圓桌的距離,恰如九重天堂與十八層地獄的間距。
凌晨三時十七分,戴墨鏡的獨身女子在摩卡表面勾畫星座圖案,指尖的銀戒與攪拌匙碰撞出清脆迴響。她將方糖疊成巴別塔時,鄰座女學生正用吸管刺破珍珠奶茶的塑封膜——這代人的原罪都藏在塑膠製品裡。我看見糖霜在冷氣口凝成霜花,墜落在拿鐵的聖杯邊緣,突然想起佛經所說「火宅喻」:這座不夜城的眾生何嘗不是坐在燃燒的宅院裡,猶自爭論星巴克的焦糖瑪奇朵與%Arabica的西班牙拿鐵孰優孰劣?
穿Dior西裝的股票經紀突然摔碎咖啡杯。瓷片飛濺如末日審判的碎屑,深褐液體在地磚縫隙流淌成冥河支流。穿褪色Polo衫的老者默默彎腰,用報紙吸乾那灘罪孽。十五分鐘後,當侍應生遞來賠償帳單,老者從磨損的皮夾抽出三張千元鈔票,金融才俊卻低頭專注回覆WhatsApp訊息。我想起《馬太福音》第五章的鹽與光,此刻都溶在冷掉的藍山咖啡裡。玻璃門叮咚作響,夜班護士推門帶進太平山的霧氣。她脫下沾着碘酒與淚痕的外套,對着黑咖啡呵氣,水霧在鏡片暈開的剎那,方才震怒的金融新貴突然輕聲唱起聖詩。這幕讓我想起米開朗基羅在西斯汀教堂畫的《最後審判》——天使與魔鬼的面容,原是同一位模特兒的晨昏兩面。
角落情侶的對話如煉獄之火閃爍。女方指控男方「已讀不回是二十一世紀的七宗罪」,男生反駁「妳的IG限動根本是數位撒旦」。他們爭執時打翻的蜂蜜檸檬水,在柚木桌面漫成伊甸園的蛇形。此時清潔工阿嬸悄然出現,抹布所經之處,連同那些破碎的誓言與截圖證據一併捲走。她的藍色工作服在燈下泛着聖母袍的淡青。
清晨五時零三分,穿校服的少年推門而入,帆布鞋底沾着維多利亞港的潮氣。他將數學作業鋪滿三張桌子,鉛筆在微積分符號間跳着圓舞曲。當第一縷晨光穿透伯爵茶的霧氣,我看見函數圖形在他瞳孔投映出哥特式教堂的玫瑰窗。此刻咖啡機的蒸氣聲、少年翻頁的沙沙響、街道傳來首班電車的叮叮,竟譜成了但丁描寫天堂第九重的《群星交響曲》。
穿貂皮大衣的貴婦推門斥責冷氣太強時,清潔工正跪着擦拭門前最後一塊瓷磚。老婦人顫巍巍遞上熱鴛鴦,露宿者將毛毯分給發抖的流浪貓。晨光中我突然頓悟:天堂原是地獄淬煉出的舍利子,煉獄不過是天堂的粗胚。正如咖啡豆必先經烈焰烘烤,再承受鋼刀研磨,最後在沸水中翻騰,方能昇華成這滿室氤氳的香氣。
玻璃門再度轉動,晨運客與夜歸人在門軸吱呀聲中錯肩而過。我看見西裝筆挺的男士悄悄將鈔票塞進露宿者的毛毯,昨夜摔杯的金融才俊正在門外幫阿婆搬運紙皮。晨光穿過雲層的裂縫,在伯爵茶表面灑落金箔,此刻忽然了悟:地獄是唯我獨尊的密室,天堂乃推己及人的廣場。正如但丁穿越九重煉獄終見星光,薩特卻說「他人即地獄」——原來天堂地獄不在雲端或熔岩,只在轉念間方寸靈台。
當第一道晨曦吻上咖啡機的不鏽鋼表面,我看見天使與魔鬼在反光中相視而笑。他們舉起外帶紙杯輕碰,卡布奇諾的奶泡在空中畫出太極陰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