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拂過摩天輪時,鏽跡斑斑的旋轉木馬正吞吐著最後的八音盒殘音。男人攥緊兒子發黏的小手,看迪士尼城堡披著人造朝霞升起,忽覺眼前這片繽紛的塑料樂園,與亞當夏娃褪下的蛇蛻何其相似。
霓虹燈管編織的伊甸園裡,分明流動著上古的荒謬。孩子們捧著發光的蘋果奔跑——那方寸螢幕裡盤踞的數據之蛇,正將人類最後的靈性兌換成像素糖果。七歲那年的荔園廢墟總在男人記憶深處閃現:腐爛木馬頸部剝落的銅鈴,震顫的銅綠比此刻全息煙火更驚心動魄。彌爾頓筆下的墮天使是否預見過這等諷刺?鋼鐵復刻的巴別塔刺破雲端,虛擬聖殿的彩繪玻璃映出扭曲的眾生相。東京迪士尼的海盜船仍在販賣廉價的冒險,拉斯維加斯賭場將貪婪包裝成童話,香港海洋公園的殺人鯨用尾鰭丈量著永恆的囚籠。這世間的遊樂場,竟比失樂園更擅長編織溫柔的鐐銬。
蘇東坡夜遊赤壁時,江風明月皆是樂園。張岱夢憶陶庵,殘雪孤舟自成天地。古人懂得真正的極樂從不依賴金箔裝裱,正如敦煌飛天褪色的飄帶,仍能捲起千年大風。而今人在4D影院戴著VR眼鏡追逐幻境,卻在摩天輪升至頂點時,被腳下螢火蟲般明滅的手機螢光驚出冷汗。
男孩突然掙脫父親的手,奔向販賣棉花糖的小丑。那團粉紅色雲絮在稚嫩掌心融化時,男人瞥見荔園老照片裡的祖父——老人正用報紙折的船,載著童年的父親在雨水積成的小泊位航行。當年的木馬雖已朽爛成泥,銅鈴聲卻在血脈深處鏗然作響,比此刻人工降雪的電子鈴聲清澈萬倍。
天幕漸暗,全息投影的仙女開始散播星光。男人牽著吮手指的男孩穿越人潮,某處傳來的手搖風琴嗚咽撕開科技織就的錦繡,露出文明綴滿補丁的襯裡。或許真正的失樂園從未存在過,人類只是遺忘了:每個靈魂都是自帶星光的移動城堡,何須向造夢工廠乞討入場券?
歸途地鐵搖晃如諾亞方舟。男孩枕著父親的臂彎熟睡,睫毛投下的陰影恰似童年的旋轉木馬柵欄。玻璃窗映出萬家燈火,恍惚間竟像滿天星斗墜落塵世。原來樂園從未消失,它只是褪去了金玉其外的戲服,在凡人呼吸的間隙,化作母親哼唱的搖籃曲,情人交握的掌紋,深夜檯燈暈染的書頁邊緣。
此刻方知:被逐出伊甸或許是人類最大的慈悲。若無禁果點亮心智,眾生將永遠困在蒙昧的遊樂場,錯把上帝編排的劇本當作自由意志。東京晴空塔的激光劃破雲層,多像智慧樹在鋼鐵森林裡開出帶刺的繁花,而每個迷途的現代人衣袋裡,都藏著顆正在發芽的善惡果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