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手邊那支錄音筆,疲憊地揉了揉發酸的脖子,目光投向碉樓外那片翻騰不息的雲海。窗外,慶歡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手機螢幕上滑動,那動作輕柔而遲疑,彷彿在安撫某種看不見的傷口。他的那件褪色的羽絨外套袖口沾著些許乾枯的草屑,腳上那雙陳舊且磨損嚴重的登山鞋,右腳鞋跟輕微的斷裂,被潦草的用幾圈透明膠帶勉強固定著,與他手機螢幕上不斷湧入的點讚和評論,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那瓶礦泉水,真的救了我一命。」他突然開口,聲音乾澀沙啞,像是許久未曾潤滑的門軸,發出艱難的聲響。手機螢幕亮了起來,微信後台那刺眼的「99+」未讀私訊提示,彷彿在無聲地宣告著他的流量密碼。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靠窗的土坯牆上,一排用各式飲料瓶改造而成的白樺木登山杖,在高原強烈的陽光照射下,於粗糙的牆面上投射出細碎而斑駁的光影。
我,一個在2021年被突如其來的裁員潮掃蕩出局的三十歲普通女性,與丈夫共同背負著沉重的房貸,每天為了嗷嗷待哺的孩子和捉襟見肘的家庭收入而焦慮。這次來到四姑娘山腳下,是因為偶然在網路上刷到了慶歡的影片,被他那股近乎瘋狂的生命力所吸引。他也是在2021年的裁員潮時被公司辭退的,找不到工作,創業又被騙,帶著全家最後的五萬塊錢來這個不毛之地開民宿。或許是命運的陰差陽錯,正好趕上了疫情之後旅遊市場的報復性消費,加上他的故事,讓他意外走紅。八個月前,他那條名為《失業者遺書》的短片在抖音上如同平地一聲雷般引爆了輿論,如今,這間簡陋的民宿外,卻停滿了來自各地、掛著粵B、滬A、川A等外地牌照的越野車,這些是慕名而來的遊客和想要尋求流量密碼的各路人馬。此刻,慶歡就坐在這間號稱可以仰望星空的玻璃屋頂下,身後是幺妹峰那終年不化的積雪,在陽光下像一座倒扣的銀碗,聖潔而遙遠。
「你當時…真的想過要結束生命嗎?」我小心翼翼地拋出這個問題,慶歡正拿起一個佈滿裂紋的搪瓷缸,往裡面倒入濃稠的酥油茶。升騰的熱氣模糊了他那副略顯廉價的眼鏡片,卻也難以完全遮掩住他眼角細密的紋路,那是一種被生活反覆揉捏後留下的痕跡。「哪敢啊。」他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高原烈日和旱煙熏得有些發黃的牙齒,那笑容裡帶著一絲自嘲和看透世事的淡然,「找了一年多工作,一無所獲,創業,又被騙⋯就想出來走走,那時候確實絕望了,可是遇到暴風雪的那一刻,突然想,我必須活著⋯我害怕萬一真凍死在這兒,老婆孩子會過得更難…畢竟我那一屁股債…」
他的故事在冰冷的數據裡呈現出驚人的反差:短短八個月內,抖音粉絲暴漲157萬,民宿在節假日幾乎總是滿房,他開設的知識付費課程,復購率也高達35%。但真正讓我感到震撼的,卻是民宿簡陋餐廳裡,堆積如山的礦泉水瓶被整齊的碼放成了一堵牆——每一個瓶子上都用歪歪扭扭的字跡貼著標籤,記錄著一個個來自不同地方的陌生人的故事:「北京程式設計師小張,看完影片裸辭成為旅遊博主」、「成都寶媽麗麗,用我的方法開了家廢墟咖啡館」。
「這些都是證據。」慶歡緩緩蹲下身子,粗糙的指尖輕輕劃過那些略顯潦草的字跡,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證明我們不是冰冷的數字,而是被房貸、KPI、還有那個該死的35歲魔咒緊緊困住的…活人。」他突然站起身,動作間不小心碰倒了牆角一個用竹篾編織的收納筐,裡面散落出半本翻得有些破舊的《廢墟改造手冊》,以及一疊厚厚的醫院繳費單,最上面一張的日期,是上個月的。
午後的陽光慵懶地灑在山間小路上,慶歡彎腰撿起一個被遊客隨意丟棄的空礦泉水瓶,熟練地開始教我如何將它改造成簡易的登山鞋防滑套。「看,這裡要剪出幾個倒刺。」他的手指靈活地翻動著那片被踩得有些變形的藍色塑膠片,那專注的神情,彷彿在表演某種古老而又失傳的手藝。山風輕輕掠過茂密的松林,帶來遠處藏寨裡煨桑那特有的、略帶苦澀的香氣。我不經意間瞥見他背包側邊口袋裡露出一角的診斷書,上面隱約可見「高原性心臟病」幾個字,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直播間突然響起一聲清脆的提示音,慶歡拿起手機,螢幕上跳出了兒子發來的訊息:「爸,同學說你是網紅乞丐。」他的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隨即對著鏡頭舉起手裡剛做好的礦泉水瓶登山杖,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說道:「爸爸在…在給大家造一條新的路。」剎那間,直播間的彈幕被「淚目」、「破防」等字眼迅速刷屏,但我卻清楚地看見,在他轉過身的那一刻,偷偷地用袖口抹了一下眼角。
深夜,圍繞著民宿中央那個簡陋的火爐,來自上海的金融男遞給慶歡一張燙金的名片,語氣中帶著一絲上位者的優越感:「我們LP裡有很多想轉型的高淨值客戶,對你的模式很感興趣。」慶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笑著接過名片,轉身卻將其折成了一艘小小的紙船,然後毫不猶豫地丟進了正在燃燒著煨桑的火堆裡。「他們想要的不是什麼救贖,他們只是想找到下一個流量密碼,然後複製黏貼,收割韭菜。」他眼神銳利地盯著跳動的火焰,彷彿能看穿那些光鮮外表下的真實目的,「這世界,就像四姑娘山頂的雪,遠遠看著純潔無暇,真要踩上去,才知道下面全是冰碴子,硌得人生疼。我那些在2020年前後買房的同事,現在都被腰斬的房價套牢了,弄不好,這輩子就這麼白乾了。有時候想想,當時沒錢買房,也許也算是走運…」
離開四姑娘山的前一夜,我獨自坐在星空房裡整理著這幾天對話的素材。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是慶歡發來的一段短影片。影片裡,他正站在海拔4600米的垭口,用一個簡陋的塑膠瓶接著融化的雪水。鏡頭劇烈地晃動著,背景音裡夾雜著他粗重的喘息聲:「看見這些裂紋了嗎?」他用凍得有些發紫的手指,輕輕敲擊著佈滿細微裂痕的冰面,「我們啊,其實都是這樣活著的,身上早就佈滿了裂痕,只不過…我們努力用陽光的溫度,把那些裂縫一點點地融化、一點點的填補上。」
下山的途中,我望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雲海,苦澀地笑了笑,突然明白,真正困住我們的,從來都不是那沉重的房貸,也不是那令人窒息的KPI,而是我們內心深處,那些總以為必須牢牢抓住,卻又不斷讓我們感到焦慮和不安的東西。就像慶歡窗台上那些被改造過的礦泉水瓶,裡面裝滿的,或許並不是清澈的雪水,而是無數個像我們一樣,被時代洪流裹挾著的疲憊靈魂,試圖用那些微不足道的碎片,努力拼湊出屬於自己的、哪怕只有一絲光亮的星光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