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掀開魔盒那刻,世間便飄滿了無形的絲絮。雅典衛城殘柱上的露珠凝著三千年惆悵,我在大英博物館玻璃櫃前凝視那尊斷臂的尼姬女神像,勝利女神翅膀的陰影裡,始終藏著那縷未被釋放的青煙。
二十年前在莫高窟第257窟,手電筒光束掃過北魏壁畫《鹿王本生》的剎那,驚見顏料剝落處有螢火蟲亮起。這群守護經卷的精靈,在風沙侵蝕的菩薩衣袂間明明滅滅,竟與畫中九色鹿的斑斕相互輝映。敦煌研究院的老畫師說,當年張大千臨摹飛天,總要在硯台滴入三滴淚水——一滴祭湮滅的丹青,一滴潤枯竭的筆鋒,一滴養永不褪色的希望。倫敦科芬園某個雨夜,看見拾荒老人在咖啡館櫥窗上呵氣作畫。他顫巍巍的食指在霧氣裡勾勒出泰晤士河上的千帆,水珠沿著聖保羅大教堂穹頂曲線滑落,竟在玻璃上匯成微型海嘯。侍應生欲上前擦拭,我急忙擲出五鎊鈔票:「且讓這幅《諾亞方舟》留存到打烊」,老人渾濁瞳孔突然迸出星光,像極了希臘神話中盜火給人間的普羅米修斯。香港深水埗的唐樓鐵閘,總見菲律賓傭工用粉筆寫滿家書。某日暴雨沖刷後,牆縫裡竟長出嫩綠的番薯藤,葉脈紋路恰似呂宋島的地圖。她們圍著這株奇蹟植物跳起竹竿舞,塑膠拖鞋拍打積水的節奏,竟與聖週遊行的鼓點暗合。洗衣店老闆娘嘆道:「這藤蔓纏著晾衣繩往天台竄,怕是要長到雲端去和颱風理論呢。」
聖經記載巴別塔坍塌後,人類攜帶著語言碎片散居四方。我在伊斯坦布爾考古博物館見過最奇特的展品——蘇美爾泥板裂縫中嵌著麥粒,楔形文字與胚芽經三千年共生,竟在陶土裡長成金色的象形詩篇。這讓我想起明末清初八大山人畫的孤禽,總愛在留白處題「哭之笑之」,卻在禽鳥瞳仁以米粒大的朱砂點出彤雲。
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尖叫》真跡前,有位西裝革履的男士突然跪地痛哭。他西裝內袋掉出一幀泛黃照片:1942年華沙猶太區,某個少女在牆角種下向日葵種子,納粹子彈穿透她背脊的瞬間,指尖鮮血正滋潤著剛破土的幼芽。策展人悄悄告訴我,這幅蒙克名畫曾十二次被人塗抹修改,最新X光檢測顯示最初的天空其實是靛藍色。
老子騎青牛出函谷關那日,關令尹喜看到的紫氣東來,或許是隕石墜落大氣層的輝光。但他在竹簡刻下「大道至簡」時,必定聽見了昆侖山積雪融化的汩汩聲。就像此刻維多利亞港的渡輪劃破霓虹倒影,有位白髮船娘在浪花裡打撈月亮碎片,她說要湊夠九千九百九十九片,就能拼成指引迷航者歸家的燈塔。
三島由紀夫在《豐饒之海》寫輪迴,卻在切腹前將《葉隱》書稿折成紙鶴。我在金閣寺池畔見過最詭譎的倒影——燃燒的樓閣在水中重組為鳳凰,羽翼拍打時濺起的水珠,每一顆都映著不同時空的晨星。這讓我想起九龍城寨拆除前夜,某個紋身師傅在頹垣斷壁間,用螢光顏料繪出整座天空之城。
佛經說芥子能納須彌山,我看見最生動的詮釋是在重慶大廈電梯裡:印度廚師的香料包撞翻緬甸工匠的工具箱,螺絲釘與咖喱葉在墜落途中相擁而舞,竟在半空組合成微型的吳哥窟塔尖。門童笑道:「這電梯每日運載三百種人生,比諾亞方舟還多兩對物種呢。」
最後想起幼時在跑馬地墳場迷路,墓碑間的流螢指引我找到出口。多年後讀到《莊子·齊物論》,才驚覺那夜所見的點點幽光,原是歷代未亡人懸在相思樹上的燈籠。有位掃墓老嫗說得妙:「鬼火怕黑時,也會偷摘天狼星來照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