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港晨霧未散時,我總愛蹲在渡輪甲板上採集纜繩摩擦的呻吟。那些深褐色的嗚咽被鹹風醃漬成百年老醋,在纜樁纏繞出潮汐的螺紋。忽而憶起赤柱市集那台報廢的點唱機,老樂師用蠔殼打磨的撥片輕刮鏽蝕的銅管:「這是1950年代水手帶來的卡利普索節奏,那是1967年避風塘火災燒熔的銅鈸聲。」他忽然掀開斑駁的共鳴箱,鐵鏽如黑膠碎末紛飛:「真正的港灣詠歎調藏在銹蝕的氧化層裡,你聽——纜樁與潮汐的摩擦正在重現《漁舟唱晚》的微分音。」
嬰兒初啼原是天地間最渾然的天體聲響。瑪麗醫院產房那聲清越的C大調詠歎,震落護士胸前搖晃的聽診器,驚醒走廊壁燈裡沉睡的飛蛾。記得南丫島漁村接生的龍鳳胎,接生婆用蠔刀截斷的臍帶,在搪瓷盆裡蜷曲成德布西《海》的琶音節奏。老船長說這對兄妹的哭嚎像對位的海浪二重唱,我卻在交織的聲波中聽見喜多嶼英的電子音景——原來生命最初的複調音樂,是羊水與月光在產道混音台上激盪的量子糾纏。
青春期總要經歷變調的陣痛。上海弄堂口那架老鋼琴,琴鍵間卡著少年人叛逆的煙灰。某夜聽見王家衛《阿飛正傳》的配樂從三樓飄落,十六歲少年突然讀懂李商隱「錦瑟無端五十弦」的惘然——原來每根琴弦都在模仿成長的弧度,把《加州旅館》的電吉他獨奏,譜成《二泉映月》的二胡嗚咽。破曉時分發現最高音的象牙鍵竟裂了道縫,恍然領悟成長本就是場精心策劃的走音,正如搖滾樂手故意讓放大器發出嘯叫,只為在秩序邊緣烙下自我的印記。
中年的和聲最是微妙。中環寫字樓的玻璃幕牆倒映著肖邦夜曲,白領們西裝革履的腳步聲在瓷磚地面敲出切分節奏。某次東京出差,在六本木居酒屋聽見醉漢哼唱《北國之春》,沙啞聲線裡竟混雜著妻子分娩時的喘息、女兒學步時的嬉笑,還有老父臨終儀器發出的單調長音。原來人生副歌從不需華麗轉音,平淡的三度和弦已足夠震顫靈魂。侍應生擦拭威士忌杯的動作突然與馬勒第五交響曲的柔板重疊,始知中年人的日常皆是複調音樂,每個聲部都在孤獨中完成對位。
暮色裡的維多利亞港開始流淌爵士藍調。公園長椅上,白髮老者懷中的口琴嗚咽著《綠島小夜曲》,金屬簧片震動的頻率竟與三十年前太平山頂的定情誓言暗合。突然領悟貝多芬失聰後寫《第九交響曲》的奧秘:當外在聲響漸次沉寂,內心旋律方顯清越。就像浸會醫院安寧病房傳出的《奇異恩典》,不是用耳膜而是用靈魂共鳴。海風將口琴聲吹成零散的十六分音符,忽然想起勳伯格說的「不協和音的解放」——原來人生暮年最自由的即興,恰是與死亡練習對位法的開始。
深夜重讀《樂記》,「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八字在檯燈下泛著青瓷光澤。想起敦煌莫高窟飛天反彈的琵琶,雅典衛城殘柱迴盪的里拉琴,還有恆河邊苦行僧搖晃的腳鈴——原來人類早將生命譜成無數變奏曲。此刻窗外飄來流浪藝人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沙啞歌聲穿過唐樓鐵閘,在晾衣繩纏繞的星空下,把百年悲歡凝成露水般的顫音。忽然驚覺流行曲才是真正的後現代拼貼藝術,當電子合成器模擬出二胡滑音時,我們已在不知不覺中將文化基因譜成新的轉錄本。
人生終究是首未完成交響曲。當最後一個音符懸在半空,我們方才懂得:最動人的樂章不在完美休止,而在某個慵懶午後,茶涼之際忽然想起的,那闋被遺忘在青春背囊裡的副歌旋律。友人說這叫「未完成的弔詭」,我卻寧願相信是造物者刻意留下的開放式結尾——正如舒伯特《未完成交響曲》在歷史長河裡持續增生變奏,每個時代都在空白處填補自己的詮釋,而真正的永生,恰在於永遠的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