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獨坐維港畔,忽見雲破月出,碎銀灑落潮波。一葉舢舨自銅鑼灣飄出,桅燈明滅如螢火,恍若屈原《天問》裡叩擊星河的竹簡。這般場景教人驀然驚覺:自倉頡以指爪劃破龜甲以來,華夏子民仰望穹蒼的姿勢,原來與愛琴海畔測量日晷的泰勒斯並無二致。
且看那北宋汴京司天監的渾天儀,黃銅經緯線纏繞著郭守敬的瞳孔;佛羅倫薩聖母百花大教堂穹頂的透光孔,漏下的光束正切割著布魯諾的喉結。敦煌壁畫飛天反彈琵琶的剎那,雅典學院廊柱間柏拉圖的手指幾乎要觸及理念世界的輪廓——人類對蒼穹的詰問,原是文明長卷裡永不褪色的水印。猶記蘇東坡赤壁舟中扣舷而歌:「寄蜉蝣於天地」,七百年後帕斯卡在巴黎修道院顫抖著寫下「無限空間的永恆沉默令我恐懼」。這跨越時空的雙重詠嘆,恰似維港兩岸的霓虹與星光在咸澀夜風中融為一體。某年仲夏夜宿大嶼山寶蓮寺,青燈下翻閱《尚書·堯典》,「乃命羲和,欽若昊天」八字忽如閃電劈開混沌。想那上古巫覡以玉琮祭天時,何嘗不是用青銅時代的方程式解讀銀河?而今哈勃望遠鏡傳回的深空照片,絢麗星雲分明是盤古開天時濺落的血髓。王船山《思問錄》有云:「天地之化,無非矛盾之激蕩」,這矛盾豈非正是人類舉首問天的永恆動力?
曾於大英博物館凝視羅塞塔石碑,楔形文字與希臘文並列的剎那,突然懂得《周易》「仰觀天文俯察地理」的真意。商王武丁占卜的龜裂紋路,與牛頓計算月軌的算式,何嘗不是同一枚銀幣的兩面?記得歌德臨終前仍要推開窗戶呼喚「更多光明」,這執著與秦皇漢武求仙問藥的痴妄,竟在存在主義的維度上殊途同歸。
某次颱風夜被困太平山頂,透過觀景台的強化玻璃,見維多利亞港濁浪排空如太古巨獸翻身。忽然想起梵高在聖雷米精神病院畫《星月夜》時,是否也這般在瘋狂與清醒的邊緣窺見宇宙的渦流?此刻手機顯示SpaceX火箭正穿越范艾倫輻射帶,數碼時代的蒼穹之問,已化作硅基生命體向深空投擲的漂流瓶。
天星碼頭最後一班渡輪鳴笛時,總會想起張衡地動儀上那八隻含珠銅蟾。當代地震預警系統的傳感器陣列,與東漢太史令的青銅神器,都在丈量著大地與蒼穹的共振頻率。猶如李商隱《嫦娥》詩中「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孤寂,與霍金《時間簡史》扉頁的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圖,皆是文明對永恆的溫柔抵抗。
破曉時分登上飛鵝山,見晨曦將ICC玻璃幕牆染成琥珀色。這座垂直城市恰似現代巴別塔,每扇窗戶後都閃動著彭祖的養生APP與霍金的輪椅鍵盤。此時一群白鷺掠過維港上空,牠們的飛行軌跡與GPS衛星的環形線路,在淡青色天幕上交織成克萊因瓶的拓撲結構。忽有所悟:問天豈在求答?恰似幼童執著追問「月亮跟著走」,那份純粹的驚異與執著,才是文明火種不滅的奧義。
下山時瞥見路邊榕樹氣根垂落,恍若敦煌飛天遺落的飄帶。樹影婆娑間,但見王國維《人間詞話》手稿的墨痕正與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的德文鉛字相互浸染。此刻維港的浪花仍在重複赫拉克利特的古老命題,而我的影子被朝陽釘在柏油路上,成為又一個問天的驚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