灣仔春秧街轉角有家茶餐廳,凍檸茶用粗瓷碗盛裝,鹹牛肉三文治必夾兩片皺巴巴的生菜。常坐窗邊的黃伯每日午時准點推門,風雨無阻地佔據第三卡座,用佈滿繭子的食指叩響檯面:「例牌,少甜。」這聲聲叩擊暗合子午流注的奧義,在數字化計時器統治的世代,唯有茶餐廳保留著日晷般的儀式感。
他總在茶色玻璃倒影裏凝視掌紋,如同研讀被歲月包漿的《周易》。某日暴雨滂沱,我見他用鋼匙攪動絲襪奶茶,忽然吐出箴言:「識得鹹魚白菜味,便知天地慈悲心。」玻璃上的雨痕恰似河圖洛書,茶湯漩渦裏沉浮的,是香港人用市井智慧解構的《逍遙遊》。
鄰桌青年建築師聞言抬頭,黃伯卻將斑駁的保溫瓶轉向玻璃幕牆外:「後生仔飲咖啡要拉花,食雲吞麵要驗卡路里,倒不如學學簷角麻雀。」他啜飲的姿勢像在品鑒陳年普洱,分明是五元一杯的街坊奶茶。當代人用分子料理解構食物,卻解不開《齊民要術》裏「食不厭精」的心結。金漆神臺上的關帝像靜看人間煙火。六十年油香浸潤的粉牆上,繁體字菜牌與電子支付條碼相映成趣。穿校服的少女捧著雪糕紅豆冰自拍,鬢角染霜的洗碗阿姐在蒸汽裏哼著《啼笑姻緣》,送餐機器人馱著鮮蝦雲吞在瓷磚地上滑出華爾茲弧線——這座城總能在光陰褶皺裏烹調出生活的雋永。當量子計算機開始解析《楚辭》平仄,茶餐廳用斑駁馬賽克拼貼出文明的活體標本。
黃伯掏出包漿的懷錶,表蓋內嵌著泛黃的少女相片。「六六年她隨遠洋郵輪赴英倫,說要去泰晤士河畔讀雪萊。」銅製齒輪仍在走動,春秧街的霓虹已換了三代燈箱。他說這話時眼含笑意,彷彿在回味昨日那盞未涼透的鴛鴦。機械錶芯的滴答聲裏,藏著港島人用殖民傷痕煉就的《時間簡史》。
北宋蘇東坡謫居惠州時,在桄榔林中築「思無邪齋」,用嶺南荔枝釀出「日啖三百顆」的豁達;晚明張岱隱居剡溪後,在湖心亭寫下「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的澄明絕唱。這些將寒夜焐成暖章的墨客,何嘗不是歲月最好的註腳?而今人在空調房讀電子版《赤壁賦》,卻聽不懂冷氣機嗡鳴裏的「江上清風」。
茶餐廳的吊扇攪動陳年茶香,送餐阿姐的木屐噠噠叩響花磚。黃伯忽然用杯底在檯面勾畫漣漪:「樂天不是認命,是把光陰贈的茶葉沖沏三回。就像颱風季賣風鈴的阿婆,既知季候有信,便在簷下串起八音竹簡。」瓷杯與玻璃的碰撞聲裏,迴盪著《淮南子》「聖人不貴尺之璧而重寸之陰」的千年餘韻。
玻璃幕牆外的舊騎樓下,穿香雲紗的老翁正給畫眉鳥添食。某個握單反相機的青年突然駐足,鏡頭對準鐵皮信箱口探出的野薑花。這個剎那,黃伯的凍檸茶泛起細密氣泡,恍若張宗子筆下銀鱗般的湖光。數碼傳感器在捕捉0與1的光影時,可曾解碼出《長物志》裏「幽人即韻於松寮」的玄機?
當智能腕錶閃爍睡眠提醒,外賣箱貼著「今日訂單破百」的便簽紙,或許我們更需要學會像茶餐廳門前的流浪貓——牠們總在申時初刻躍上窗臺,等待跌落的叉燒碎屑,豎起的尾巴在暮色裏搖成問卜的蓍草。這些街頭哲學家教會我們:在算法統治的精準世界,保留些許《山海經》式的混沌才是生存之道。
黃伯起身結賬,將找贖的硬幣投入關帝像前的功德箱。叮噹聲中,我忽然看清牆上的雨漬紋理:那分明是幅未乾透的水墨卷軸,煙嵐深處影影綽綽的,正是王摩詰獨坐的竹裏館。茶漬與潮氣正在牆面上撰寫新的《文心雕龍》,每個霉斑都是時光蓋下的閒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