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莫大於心死

哀莫大於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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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爬上維多利亞港貨輪桅杆時,我總在茶餐廳角落觀察牆上電子屏的跳動數位。那些冷冰冰的藍光倒映在港人瞳孔裡,竟比中銀大廈玻璃幕牆更早折射出二十一世紀某種集體病症——當九零後上班族機械地刷著手機點外賣,當銀行經理在電梯間用AI語音給客戶群發祝福,當小學生在補習社用ChatGPT生成感恩卡片,我忽然明白莊子「哀莫大於心死」的判詞,竟在數字鴉片時代得到最殘酷的注腳。

龐貝古城考古隊曾用石膏澆灌火山灰裡的屍骸空腔,那些凝固的驚恐面容令後世戰慄。可誰曾想兩千年後,東京地鐵早高峰戴著降噪耳機的上班族,香港中環深夜加班後呆望手機的白領,深圳科技園格子間裡機械敲擊鍵盤的程式師,他們的靈魂空腔正被比特洪流日夜灌注。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說的「軸心時代」餘暉裡,人類正經歷著史上最寂靜的心跳驟停——不是死于維蘇威火山的熾熱岩漿,而是溺斃在短視頻的溫柔沼澤。

去年深秋在臺北巷弄邂逅九旬老校工,他顫巍巍掏出泛黃的《文心雕龍》手抄本。泛黃紙頁間密密麻麻的批註,竟是用日據時期國語課本剪貼的漢字拼接而成。老人渾濁的眼裡突然閃動星火:「當年偷抄這本書要坐牢的,可人活著總得讓心裡養著點東西。」此刻我忽然懂得,為何敦煌藏經洞的抄經生寧斷五指也要留下墨蹟,為何布達佩斯地下印刷廠工人在納粹槍口下仍要油印禁書。真正的文明火種,從來不在雲端伺服器,而在血脈奔湧時心室的震顫。

香港街角霓虹漸次熄滅時,我總憶起大嶼山老漁夫講述的往事:七十年代走私大陸的「大飛」快艇,船艙深處總藏著用油紙包裹的禁書。咸澀海水滲入書頁結成鹽晶,那些沾著腥鹹的《紅樓夢》《魯迅全集》,竟比維港兩岸的璀璨燈火更早照亮偷渡客的精神荒原。今日我們衣冠楚楚坐在冷氣房刷著電子書,可曾想過先輩們用體溫烘烤禁書時,連油墨剝落的聲音都在重塑靈魂的形狀?

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裡說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是自殺,我倒覺得現代人更面臨「精神安樂死」的困局。當AI生成的悼詞在雲端流轉,當ChatGPT替我們書寫情書,當大資料演算法精准投喂感官刺激,人類正經歷著比死亡更可怖的「心識休克」。那些在元宇宙購置虛擬房產的新貴,在直播間用禮物打賞換取代餐愛情的宅男,在社交平臺用濾鏡修補靈魂裂痕的網紅,不正是莊子筆下「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當代顯影?

深水埗劏房窗臺的多肉植物在廢氣中頑強呼吸,讓我想起敦煌壁畫裡千年不褪的朱砂。或許真正的救贖不在科技狂飆,而在重拾古人「格物致知」的誠敬——就像蘇東坡在儋州用椰殼煮茶,範寬在終南山巔凝視雨霧,王羲之在蘭亭曲水中參悟死生。心火未熄者,縱使身處資料洪流,亦能在二進位縫隙栽種精神的淩霄花。

暮色中的天星小輪再次拉響汽笛時,我看見中環白領終於放下手機,對著維多利亞港的晚霞舉起鏡頭。取景框裡,落日餘暉正將IFC玻璃幕牆染成《千里江山圖》的青綠。這片刻的怔忡,恰似百年前徐志摩在康橋水波裡的驚鴻一瞥——原來只要心弦未鏽,數字時代的蒙塵靈魂,依然能在某個電光石火的刹那,與莊周夢中的蝴蝶共振翩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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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天藍博士の奇異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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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道牛劍,融會東西方學術精華,以跨文化視野剖析玄學哲思,善於化易道奧義為策略管理之智鑰。歷年遊學並旅居英美澳加中港台泰等地,為跨國企業與頂尖學府提供戰略諮詢,解難決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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漲潮時分在淺水灣拾貝,總詫異於海水如何將碎瓷片磋磨成玉玦。礁岩上附滿牡蠣的屍骸,卻在月光下閃爍成銀河的遺跡。潮水退去時總帶走寄居蟹的軀殼,卻留下珍珠母貝在月光下靜靜反芻滄海——自然界的代謝向來比人類慈悲,它知道有些離別不是消亡,而是給新生騰出產床。
霓虹燈箱漏電的滋滋聲裡,我總聽見那台老式磅秤的銅盤在晃動。磅秤是父親留給我的唯一遺物,當舖朝奉曾掂量著秤砣冷笑:「這種被電子秤淘汰的破銅爛鐵,只能當廢五金秤斤賣。」他不懂,秤桿上斑駁的星花,是丈量良心的古天文圖。
茶餐廳的吊扇攪動陳年茶香,送餐阿姐的木屐噠噠叩響花磚。黃伯忽然用杯底在檯面勾畫漣漪:「樂天不是認命,是把光陰贈的茶葉沖沏三回。就像颱風季賣風鈴的阿婆,既知季候有信,便在簷下串起八音竹簡。」瓷杯與玻璃的碰撞聲裏,迴盪著《淮南子》「聖人不貴尺之璧而重寸之陰」的千年餘韻。
暮色漫過拙政園時,我聽見報恩寺塔鈴誤了風向。這偏移的三分十二秒,恰夠看清水面殘荷的倒影,原是星空遺落的墨跡。所有的誤會都在此際羽化,成為審美宇宙不可或缺的暗物質。海森堡測不準原理在此獲得詩意詮釋:我們永遠無法同時定位真相與美感,而這永恆的認知偏差,正是藝術存在的量子態證明。
「菩提心不是香灰。」老僧蘸著金粉的筆尖停在韋馱天將的斷甲處。殿外紫荊花瓣正跌進香爐,化作十四行灰燼詩。數位時代的功德林裡,銅磬聲與手機震動正在爭奪人類的專注力。
二十年前在莫高窟第257窟,手電筒光束掃過北魏壁畫《鹿王本生》的剎那,驚見顏料剝落處有螢火蟲亮起。這群守護經卷的精靈,在風沙侵蝕的菩薩衣袂間明明滅滅,竟與畫中九色鹿的斑斕相互輝映。當年張大千臨摹飛天,總要在硯台滴入三滴淚水——一滴祭湮滅的丹青,一滴潤枯竭的筆鋒,一滴養永不褪色的希望。
漲潮時分在淺水灣拾貝,總詫異於海水如何將碎瓷片磋磨成玉玦。礁岩上附滿牡蠣的屍骸,卻在月光下閃爍成銀河的遺跡。潮水退去時總帶走寄居蟹的軀殼,卻留下珍珠母貝在月光下靜靜反芻滄海——自然界的代謝向來比人類慈悲,它知道有些離別不是消亡,而是給新生騰出產床。
霓虹燈箱漏電的滋滋聲裡,我總聽見那台老式磅秤的銅盤在晃動。磅秤是父親留給我的唯一遺物,當舖朝奉曾掂量著秤砣冷笑:「這種被電子秤淘汰的破銅爛鐵,只能當廢五金秤斤賣。」他不懂,秤桿上斑駁的星花,是丈量良心的古天文圖。
茶餐廳的吊扇攪動陳年茶香,送餐阿姐的木屐噠噠叩響花磚。黃伯忽然用杯底在檯面勾畫漣漪:「樂天不是認命,是把光陰贈的茶葉沖沏三回。就像颱風季賣風鈴的阿婆,既知季候有信,便在簷下串起八音竹簡。」瓷杯與玻璃的碰撞聲裏,迴盪著《淮南子》「聖人不貴尺之璧而重寸之陰」的千年餘韻。
暮色漫過拙政園時,我聽見報恩寺塔鈴誤了風向。這偏移的三分十二秒,恰夠看清水面殘荷的倒影,原是星空遺落的墨跡。所有的誤會都在此際羽化,成為審美宇宙不可或缺的暗物質。海森堡測不準原理在此獲得詩意詮釋:我們永遠無法同時定位真相與美感,而這永恆的認知偏差,正是藝術存在的量子態證明。
「菩提心不是香灰。」老僧蘸著金粉的筆尖停在韋馱天將的斷甲處。殿外紫荊花瓣正跌進香爐,化作十四行灰燼詩。數位時代的功德林裡,銅磬聲與手機震動正在爭奪人類的專注力。
二十年前在莫高窟第257窟,手電筒光束掃過北魏壁畫《鹿王本生》的剎那,驚見顏料剝落處有螢火蟲亮起。這群守護經卷的精靈,在風沙侵蝕的菩薩衣袂間明明滅滅,竟與畫中九色鹿的斑斕相互輝映。當年張大千臨摹飛天,總要在硯台滴入三滴淚水——一滴祭湮滅的丹青,一滴潤枯竭的筆鋒,一滴養永不褪色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