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秋在臺北巷弄邂逅九旬老校工,他顫巍巍掏出泛黃的《文心雕龍》手抄本。泛黃紙頁間密密麻麻的批註,竟是用日據時期國語課本剪貼的漢字拼接而成。老人渾濁的眼裡突然閃動星火:「當年偷抄這本書要坐牢的,可人活著總得讓心裡養著點東西。」此刻我忽然懂得,為何敦煌藏經洞的抄經生寧斷五指也要留下墨蹟,為何布達佩斯地下印刷廠工人在納粹槍口下仍要油印禁書。真正的文明火種,從來不在雲端伺服器,而在血脈奔湧時心室的震顫。
香港街角霓虹漸次熄滅時,我總憶起大嶼山老漁夫講述的往事:七十年代走私大陸的「大飛」快艇,船艙深處總藏著用油紙包裹的禁書。咸澀海水滲入書頁結成鹽晶,那些沾著腥鹹的《紅樓夢》《魯迅全集》,竟比維港兩岸的璀璨燈火更早照亮偷渡客的精神荒原。今日我們衣冠楚楚坐在冷氣房刷著電子書,可曾想過先輩們用體溫烘烤禁書時,連油墨剝落的聲音都在重塑靈魂的形狀?
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裡說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是自殺,我倒覺得現代人更面臨「精神安樂死」的困局。當AI生成的悼詞在雲端流轉,當ChatGPT替我們書寫情書,當大資料演算法精准投喂感官刺激,人類正經歷著比死亡更可怖的「心識休克」。那些在元宇宙購置虛擬房產的新貴,在直播間用禮物打賞換取代餐愛情的宅男,在社交平臺用濾鏡修補靈魂裂痕的網紅,不正是莊子筆下「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當代顯影?
深水埗劏房窗臺的多肉植物在廢氣中頑強呼吸,讓我想起敦煌壁畫裡千年不褪的朱砂。或許真正的救贖不在科技狂飆,而在重拾古人「格物致知」的誠敬——就像蘇東坡在儋州用椰殼煮茶,範寬在終南山巔凝視雨霧,王羲之在蘭亭曲水中參悟死生。心火未熄者,縱使身處資料洪流,亦能在二進位縫隙栽種精神的淩霄花。
暮色中的天星小輪再次拉響汽笛時,我看見中環白領終於放下手機,對著維多利亞港的晚霞舉起鏡頭。取景框裡,落日餘暉正將IFC玻璃幕牆染成《千里江山圖》的青綠。這片刻的怔忡,恰似百年前徐志摩在康橋水波裡的驚鴻一瞥——原來只要心弦未鏽,數字時代的蒙塵靈魂,依然能在某個電光石火的刹那,與莊周夢中的蝴蝶共振翩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