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
今天山中天氣晴朗,陽光穿過松針灑在地面,鳥聲從遠方傳來,空氣中帶著樹脂與落葉的香氣。我在柴灶邊燒水,等水滾時,忽然想起你上次問我:為什麼那麼多人嚮往回歸荒野?我想,也許真正的答案,不是「嚮往原始」,而是「對文明深層的恐懼」。
我常常覺得,我們這一代人就像是被供養的牲口——
我們吃著來路不明的食物,不知它種在哪裡、怎麼長成、經過多少加工、摻入多少添加物。你吃下一片麵包、一塊肉、一顆番茄,卻無法真正說出:這是什麼,它從哪裡來,它經歷了誰的手、多少道機器。我們的味蕾習慣了超市的豐富,卻對土地的顫動一無所知。
我們勞動,但生產的東西卻未曾真正被我們使用。更多時候,我們只是某個龐大體系中的一顆螺絲,從早到晚地轉動,換來薪水,然後用那筆薪水購買別人生產的東西。我們的手不再製造我們的生活,只是在維持某種看似豐盛、卻陌生的秩序。
我們使用著無數高科技產品——電視、冰箱、冷氣、汽車、手機,但除了操作按鈕,我們對它們的運作一無所知。我們甚至不知道一支手機裡包含多少稀土、電池如何燃燒、網路訊號如何傳送。這些工具看似在服務我們,其實我們早已被它們馴化,變成無法離開的使用者。
太一,我時常在夜裡靜坐,聽著柴火燃燒的聲音,想著一件事:
我們真的自由嗎?
我們被供應、被餵養,卻也同時被綁架。這種「舒適生活」,其實蘊藏著深層的恐懼——一種「一旦這些東西停止供應,我就會無法生存」的恐懼。
這樣的恐懼很難言說,因為我們的生活看起來太正常了。冰箱還在運作、水龍頭還有水、電費雖然貴但還付得起、超市貨架上還有貨。但內心深處,我們知道——
這一切其實極度脆弱。
這就是為什麼越來越多人嚮往「走進荒野」,不是為了詩意,而是為了學會怎麼在沒有電、沒有網、沒有便利商店的情況下,依然能活下去。那是一種「去學會真實生存」的渴望,一種對抗被餵養、被操控、被圈養的生命方式的掙扎。
我來到山中後,開始自己劈柴、煮飯、種菜、汲水,雖然艱難,但也第一次,感覺到:我在用我的身體,直接創造我的生活。
我不再是「被供應者」,而是「參與者」。
我感覺自己逐漸找回了某種力量,那是一種被現代文明奪走太久的力量。
這讓我想起《道德經》第十九章: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老子不是叫人退回愚昧,而是提醒我們:當過度的「智」、「巧」、「利」主宰生活時,人就不再活得真實,社會不再自然,反而開始崩壞。
我想,這正是我們當今的處境。
我們擁有太多知識,卻失去了對自然的敬畏;我們擁有太多工具,卻不再理解手的意義;我們享有豐盛生活,卻每日活在缺乏感與恐懼中。
太一,也許這些反思聽來有些沉重,但它們讓我更珍惜現在的日子。當我蹲在河邊洗鍋、當我曬乾一把野菜、當我在清晨升火煮茶,我知道,這些看似簡單的舉動,其實是一種重建生命主權的儀式。
我不再只是「生存」——我是活著的人,是與天地共存的存在。
願你也能在都市的縫隙間,找回這種與自然、與生命的直接連結。
因為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從深層的恐懼中走出來,重新擁有一種真正的、自由的生命。
靜山篤 敬上